童年的籽瓜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我小时候,住在兰州的郊区。
我们这个地方是通火车的。但是,火车站离我家很远。我们这里是城乡结合部,有很多工厂,也有大片的农田。我小时候,这里没有公交车,也没有其他任何公共交通工具。想出远门,就得步行一个多小时,去火车站坐火车。所以,我们这里自行车非常多。因为坐车的不便,我们很少去兰州。
我考上初中的那一年,因为考得好,出于奖励,父母决定让我去兰州的亲戚家住一段时间。也是让我在大城市里开阔眼界的意思。
母亲的娘家在兰州,姥姥也还健在,所以去兰州生活,吃住都不为难。
因为父母工作忙,他们只是把我送上了火车。在来的前一天,已经在邮局,给舅舅打过电话,告知了我到达的时间,以便有人来接。
我正处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对于这样的小心很是不屑。但是也说服不了父母,心里略微不爽。当然,这样的不爽,比起出远门的兴奋,还是微不足道的。临上车时,父母没有给我钱,只让我带了几十斤甘肃粮票。说城市居民的粮食定量比郊区的低,怕我这个半大小子,让姥姥家拉饥荒。
接站的舅舅和舅妈,看到这些粮票,居然显得很兴奋。那个特殊的年代,粮票比钱重要。
于是,我在省城,就有了许多玩伴。他们当然也很高兴,每天写作业的时间减少了不少。而我,因为刚考完初中,自然是没有作业的。
这些小朋友的父母们,差不多都是母亲小时候的玩伴,有几个还是亲戚。所以,我在这里得到了很多优待。
我们每天所做的事,无非就是坐着公交车到处乱跑。我因为在家坐不上公交车,所以特别喜欢坐在公交车上看窗外的风景。而他们,天天上下学都是坐公交车的,早都厌倦了。只是为了陪我,勉强坐了几天。时间一长,就不耐烦了。
我只好迁就他们,在兰州的大街小巷里乱窜。偷鸡摸狗是免不了的,跟其他街道的孩子打架,就更是司空见惯了。但是,因为不太认路,有几次战败后,和大家失散,由于仓皇而逃窜到更远、更陌生的地方,害得亲戚们连夜寻找,搞得鸡飞狗跳。而我,在一次逃窜后,看到马路边卖的小碗装的冰激凌,误以为是包谷面糁饭,想吃一碗解饿。结果吃到嘴里后,才意识到自己发现了新大陆。因为好吃而吃了好几碗,全然忘记了自己身上没钱。被摊主狼狈地押送回来时,也让大家伙笑了好久。
虽然如此,美好的时光仍然是大多数。
我每次到兰州来,最盼望的就是去公园。我家所在的地方是没有公园的,所以我们这些郊区的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省城的公园去游玩。
去年,兰州报刊登了一则新闻,说雁滩公园挖掘了一个长七百米、宽八十米的人工湖,湖中备有各种游船,供游客泛舟。尤其是报纸上的那句“湖面开阔,碧波荡漾、气势磅礴、景色如画,是游人泛舟荡桨的好去处”,在我心里留下了无限的遐想。所以,这一次来兰州,去雁滩公园划船,是我最大的心愿。
可惜,那是七十年代末,雁滩还是郊区,不通公交车。本来说好让我表哥开他们单位的车去,偏偏他又去永登县出差了。看看一天天过去的假期,我急得要哭。而我的朋友们,都坐着家长的自行车去过了。他们在我面前夸张地述说着雁滩公园的景色,那绿树成荫、瓜果飘香的情景,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没完没了地浮现。
姥姥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快,她居然拄着拐杖,到我表哥的单位去找他了。
看到这个情形,我也不敢再胡思乱想了,赶快装出快活的样子,依然和小伙伴们嬉戏。
正在失望时,姥姥家的邻居,比我大一岁的小锁说:“既然去不了雁滩公园,咱们干嘛不去五泉山呢?正好这两天来马戏团了。”
我一听,顿时高兴了起来。五泉山公园离姥姥家挺近的,坐8路公交车两站就到了,走着去也可以。更何况,舅妈就在五泉山公园上班,有什么事还可以去找她。
姥姥一听,也高兴了,给我准备了零食和凉开水,我们兴高采烈地一哄而去。
八月初,刚刚立过秋,兰州的天气正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时候。
我们连跑带走,不一会儿就到了。
从民主西路到五泉山公园,要经过一条很长的路,这条路很窄,不通汽车,路的两边种着两行粗大的树木,绿荫蔽日。爸爸说,这是左公柳。
不过,对于还是儿童的我们来说,最渴望的不是欣赏什么左公柳,而是路两边的小吃摊。
这里,人头攒动,热闹无比。路两边摆满了各种小吃,一张张各种颜色的大伞支在浓密的树荫下,伞下摆着酿皮子、凉粉、灰豆子、甜醅子,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摊位前面是擦肩接踵的行人:有悠闲自在的、有匆匆赶路的、有挑着担子的、有吆着驴车的,他们从一个个茶摊、酒坊、饭铺、肉锅前经过,或坐或走,仿佛粼粼的河流,在这绚烂的阳光下川流不息。
我吃了一碗酿皮子、两个水煎包和一碗灰豆子,肚子已经像个小鼓了。我眼馋地看着在大锅里滴流打转的汤圆,只好咽口水了。旁边的小锁擦着鼻涕说:“我刚才就不应该吃馄饨,这个烤羊肉串我都想了一学期了,今天还是吃不上。”
他的话引起了我们一致的赞同。“关键是咱们太小了,等长大了,我要把每个摊子上的东西都吃一遍。”喜欢拽着别人的衣襟走路的小胖子,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终于来到了五泉山公园,一进公园的大门,就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吵得头疼。一个巨大的、蒙古风格的帐篷支在公园的一角,帐篷门口是各种花花绿绿的海报,我盯着海报上一只直立的狗熊看了半天,感到它特别像姥姥家门口,菜铺子里的冯叔叔,尤其是神态,特别像。当我把这话告诉大家时,他们笑倒了一地,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看马戏的人不多,我们很快就买好了票。帐篷里面是一个很大的空场地,观众围着这个场地坐成了一个圆弧。
我们占据了弧顶的位置。
在等演员出场的时候,我好奇地看着这个巨大的空间,奇怪这么大的帐篷,中间没有柱子,是怎么支起来的?正在胡思乱想时,听到了观众们的一片笑声,我赶快收回心思,往场地中间看去,就见一只穿着衣服的小狗,正骑着一辆花花绿绿的小自行车,在场地上转圈呢?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心里有点懊恼,想问问旁边的人,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
小狗下去以后,上来了一只山羊,一个打扮成小丑的人把手里的一个圆圈给点着了,山羊在震耳的鼓点声中,从熊熊的火焰里跳过去,转过来之后,又跳过去。我的心却紧张了起来,只觉得满场的欢呼声消失了似的,只是暗暗地替山羊使劲,生怕它跳不过去。
随后,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四匹骏马奔腾而来,马上的骑手精神而洒脱,他们在马背上时而站立,时而倒立,时而躺倒在马的侧面,任凭骏马奔腾而纹丝不动,就像长在马身上一样,我们为骑手的高超技艺大声欢呼。我恨不得自己就是那马背上的骑手。
我认为这是今天最好的一个节目。
马戏看完了,我们一窝蜂地往公园深处走去。山上的寺庙被拆得一塌糊涂,门窗只剩黑乎乎的洞口,大殿里看不见塑像,满地都是废砖烂瓦。我们爬上供桌看墙上的壁画,四大金刚和十八罗汉都被涂鸦得一塌糊涂。
我们顺着台阶一层一层地往上走着,看到一个庙宇的门前挂着一口大钟,我捡起半块砖头往大钟上狠命砸去,大钟猝然发出的轰鸣,让我们心里一惊。这激越的声音仿佛诉说着什么不幸。在这哀鸣的钟声里,我们面面相觑,大家看看空寂无人的公园,感到了一点点寒意。我们相跟着往山下走去。
快到山下时,小锁站住了。他的眼睛看向了路边的一堆籽瓜。我不明就里,催着大家快走。爬了半天山,我已经又渴又累了。小胖指着籽瓜揪了揪我的衣襟,我突然明白了,心也随着狂跳起来。小锁让我和年龄小的几个走远一点,然后问小胖:“怕不怕?”
“不怕!”小胖坚定地说。
“抓住了怎么办?”
“抓住了,我绝不出卖别人。”小胖挺着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说。
小锁满意地在小胖胸口打了一拳。
过了一会儿,小胖抱着一个籽瓜跑了过来,小锁像个哨兵一样,在远远的地方跟着。
籽瓜是兰州特产,这里的人吃籽瓜,既不切成牙,也不用勺挖着吃,甚至不用刀切。这里的人吃籽瓜,是摔开后,掰成几瓣,用手掏着吃。
我们把籽瓜在树干上磕破,把它掰成几瓣,一人拿一瓣,准备用手掏吃。
我悄悄把手在裤子上擦擦,然后小心翼翼地掏出来一点,往嘴里放去。
小锁毫不顾忌手是否干净,上手就掏出一大块往嘴里塞去,搞得满脸都是瓜瓤,两个黑色的大板瓜子贴在脸上,就像电影里的媒婆婆。我感到膈应,赶快把头扭向一边。结果,就看见小胖正蹲在地上,胖乎乎的小黑手认真地掏着瓜瓤,一溜细细的黑水从瓜上一直流到地面。随着小胖不停翕动着的两腮,他的手变得越来越白。
吃完后,我们把瓜皮使劲丢到了山下,然后一人手里撮着一小捧大板瓜子,边嗑边沿着瓜摊走去。
走到瓜摊边时,看瓜的老头问我们:“吃瓜吗?吃瓜不要钱,把瓜子留下就行。”
什么?还有这等好事?我们面面相觑,早知道这样,刚才还费尽心机地偷什么啊?
看着一个个绿油油的籽瓜,我们一窝蜂地钻进了瓜摊。一人抱起一个,往地面上、往凳子上、往树上砸过去,不顾哗哗作响的瓜水,抱在怀里用两手使劲掰开,直接把头埋进半个瓜里。
等我们吃完,浑身就像洗了一个籽瓜澡一样,满头、满脸都是瓜水,晒干后觉得皮肤紧绷绷地难受。衣服、裤子上的瓜水也干了,瓜水的痕迹,让我们的衣服,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地图。我们挺着圆溜溜的肚子,站在坡顶往山下撒尿,小胖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偷来的好吃。”
我们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是啊,为什么呢?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籽瓜,也再也没有看过那么好看的马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