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老树咖啡馆(7)举债造房
七、举债造房
邱振鑫订婚后陷入了苦恼中。
婚是定下来了,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把黄小梅迎娶到哪里呢?黄小梅顶着这么大压力嫁给你,总不能让人家住天下吧。造房子,我要给黄小梅造一间房子,不能委屈了她。
邱振鑫被自己脑中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你是疯了吗?造房子要很多很多钱,你一分钱都没有,怎么造?但是他同时被这念头激励着,毛主席说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要有决心造房子,肯定会成功的。哪怕只造到一半,也总比没有的强!
邱振鑫一旦决定要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也不知道怎么造房子,他想只要去做,办法总会有的。
邱振鑫在纷纷扰扰的集体宿舍里想了三天三夜,反反复复数着兜里全部财产:总共一角三分钱。这点钱维持生计都不够,用来造房子真是天方夜谭。
他对朋友李树峰说:“树峰,我要造房子,给黄小梅一个窝,她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和我订婚,我不能委屈她!”
“老家没房子了吗?”李树峰简直认为邱振鑫异想天开,“身无分文,咋起屋?你没发烧吧?”
“明天下班后,你陪我去沈岙找我姐夫,他刚造好房子,也许有不要的剩余木头可以利用起来。”邱振鑫沉浸在自己的设想里,根本没心思回答李树峰的问话。
“邱振鑫,造房子可是大事,不是你说造就能造起来的,你可得想清楚哦。”李树峰说。
“树峰,我必须要给我心爱的女人一个家,你帮帮我吧。”
“好吧,既然你主意已定,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说话。不过,我先给你打预防针,就你现在这样,穷得叮当响,要起屋,难度可不是一般大。”
“苦和累我都能忍受的。”邱振鑫闷抽了一口烟,“我一定要把房子造出来!”
“不光是苦和累,期间你可能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还有委屈和打击。”
“放心吧,我打小苦罐里泡大的,再多的苦我都能承受。”
……
邱振鑫被起屋这个美好梦想激励着,躺在床上兴奋得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他等不及天亮,干脆起床,套上布鞋,连夜独自前往沈岙村姐夫家。
夜幕下,星星低垂,打着倦怠的睡眼,旷野上万籁俱寂。滨海至沈岙的轮船已停开。他全然不顾更深露重,健步疾走。
邱振鑫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田埂上,他被自己想象的愿景兴奋着,浑身像打了鸡血,亢奋有劲。不多时,邱振鑫已经来到了姐夫家门口。
雄鸡还未唱白,邱振鑫也搞不清到底是凌晨几点?他不好意思贸然敲门,怕惊吓到姐姐和姐夫,就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等待天明。
经过这一路的疾走,疲意袭来,邱振鑫哈欠连天,不久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溜进屋里时,金黄的光晕如田野上翻滚的稻浪,带给人无比的希望和力量。邱小雪拔了门栓,“吱呀”一声开了木门,肩上挂着毛巾,手拿木勺走出家门,正准备到河埠头刷牙洗脸。她不小心被睡意正酣的邱振鑫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
“呸涩——什么东西?”
邱小雪刚想开口大骂,这团黑乎乎的东西突然站起来。
邱振鑫揉揉眼睛,搔了搔后脑勺:“姐——”
“振鑫,你个短命鬼,天光恁早,怎么坐这里?不怕被露水浸湿?出了什么事?”
“姐,没出什么事。我找姐夫商量点事。”
“快进来,快进来!”邱小雪连忙把邱振鑫让进屋里,便忙着去鸡窝里找鸡蛋,她要给久不见面的弟弟补补身子。邱小雪最心疼这瘦得像猴子似的弟弟。
邱振鑫望着邱小雪在鸡窝里忙碌的身影,心头一阵感动。每次到姐姐家,姐姐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
而邱小雪觉得弟弟苦啊,父亲去世,弟弟分家单过,饥一顿饱一顿,受尽欺凌。但是他很有志气,从来不向姐姐伸手。
“姐,我订婚了!和黄小梅订婚的。”邱振鑫喝了一口姐姐递过来的白开水,说。
“啊?好事,好事!你怎么不跟姐姐、姐夫说呢?姐夫也得表示表示。”邱小雪老公陈小波闻声出来。
“这不,你们都忙,不好意思麻烦你们。”
“你这呆头,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呢?”
邱振鑫搔搔后脑勺,环顾四周,一眼就望见堆在一旁的几根碗口粗的木头,说:“姐夫,我要造房子,你能借我几根水皮(横梁)吗?”
“说什么借,拿去便是!”陈小波把十几根杉木和五块钱塞给邱振鑫,“姐夫只有这么多,余下的空缺只能靠你自己了。”
“姐夫,你们生活也不宽裕,这钱……这钱我不能收。”邱振鑫把钱放在桌子上。
“收下吧,这是你姐夫的一片心意,赶快把房子砌起来,好迎接新娘子进门。”陈小波重又把钱塞到邱振鑫口袋里。
邱振鑫感动得双眼泛潮,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他更有信心把房子造起来了。
邱小雪端上一碗点心,满满的粉干底下卧着两个荷包蛋。邱振鑫刚一搅动筷子,藏在里面的鸡蛋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透着诱人的光泽。
“味道怎么样?”
“好吃,好吃,只要是姐做的都好吃。”邱振鑫憨笑着。
“慢点,别噎着。”
邱小雪和陈小波看着邱振鑫狼吞虎咽的样子,疼惜地笑了。
造房子,除了要解决杉木等材料,还得准备砖瓦。七十年代砖瓦都是手工制成的。村民利用模板,将其制成土坯,晾干后,按一定的顺序放入窑中烧制,出窑后就是现成的砌墙材料。
邱振鑫没钱购买砖头,只好挨家挨户去收购砖胚。乡村里,做砖胚的人家还是很多的。农村里最不缺的就是泥土,通常哪家需要砖头,到田里挖一些粘土,放在道坦上,把粘土反复踩踏,然后截取若干,放在制砖的模具里,压出长方形的砖胚,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几天后,晒干的土胚就成型了。接着就去租用砖窑烧砖。然而,一个现实的问题又摆在邱振鑫眼前,烧砖要柴火,到哪里弄柴火?
邱振鑫把能想的亲戚都想遍了,能借的钱都借过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柴火实在是难倒邱振鑫。他坐立不安,在厂里干活都没心思。
有人给他出主意:“邱振鑫,你不是早年有个夭折的姐姐,后来配阴亲给柴家。算起来你和柴家也算沾亲带故。听说柴家当家人在大罗山尖山农场当领导。农场里每年都有不少修剪下来的树枝,还怕没柴烧?要不,去尖山农场借借看?”
“这——”邱振鑫有点不好意思,这也算亲戚?
人走投无路时,什么办法都会去尝试。爱情是盲目的,它同时给人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为了给心爱的人一个家,邱振鑫豁出去了,决定去农场碰碰运气,会会这个从未谋面的亲戚。
暮春时节,天气乍暖还寒,邱振鑫赶到农场时,白色的确良衬衫却被汗水浸湿,沾在身上黏黏糊糊的,很不难受。
他花了很长时间跟老柴解释他们的阴亲关系,总算让老柴听懂,跟老柴攀上亲。
老柴觉得这小伙子人还是不错,答应把柴赊给他,等他有钱了再还。
邱振鑫高兴得围着老柴团团转,有了柴火,就可以烧砖了。他顾不得喘气,一趟趟来回大罗山,把柴挑回去。
为了省钱,邱振鑫舍不得请人,他白天上班,晚上到砖窑厂照顾他的砖疙瘩宝贝。在砖头出炉之前,他必须要反复加水冷却,防止砖烧裂掉。
红红的火焰烧出红红的希望。
连续三夜邱振鑫守在砖窑前,当他把最后一桶水浇上去的时候,他累得瘫软在地。
出窑的砖头成色不错,除去砌房子的所需量,竟然多出了一半。他把这些多余的砖头卖掉,换来的钱去买水泥。
得知邱振鑫砌屋,他的结拜兄弟们闻讯赶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他们知道邱振鑫生活困难,大清早过来干活,中午回自己家吃饭,吃了中饭再来干活。
众人拾材火焰高,房子终于砌成了。
邱振鑫不敢相信,当初只有一角三分钱的他居然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他喜得忘乎所以了,债务满到头颈都浑然不觉。
邱振鑫是有追求的人,他尚欠着一屁股的债务,却看中了一套600多元的家具。这在农村,是奢侈品,谁都不敢想的。这套家具,凭他当时的工资,即使不吃不喝,也要两年积攒。造房子欠下的巨债都不知道何年何月还清?现在居然幻想要买600多元的家具,赤贫的他真的是疯了。
“你疯了吗?‘两头墩’(一种简易木床)睡睡就可以了,还买什么家具?”邱小雪得知后极力反对。
“不行,反正欠多也是欠,欠少也是欠。包袱大一点小一点没关系,我都背着,会还清的。”
“你呀你,真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背着这么多债,何时才能出头呦!”邱小雪无奈地叹息。
房子完工后,为了给黄小梅一个漂亮的家,邱振鑫里里外外置办下来,最后统计数字居然欠债4800元。对于这笔巨债,邱振鑫真的是稀里糊涂,毫无危机感。曾在人民银行当会计的岳父黄老六,拿算盘拨了拨。他忧心忡忡地对这位准女婿说:“邱振鑫啊,邱振鑫,你们不吃不喝不生孩子,这笔债也要十几年才能还清,我女儿跟着你可怎么办哦。”
“爸,您放心。我肯定不需要十几年的。”邱振鑫很有信心。他的自信不是盲目,而是觉得能娶到黄小梅,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
1976年正月十二,邱振鑫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他们给亲戚朋友分了几包糖,两人便搬到了一起。
婚后,邱振鑫宠爱着黄小梅,家里的大情小事都是他一人操心,加上黄小梅有了身孕,邱振鑫更不会把欠债的明细账目告诉她,以免她担心。
为了还债,邱振鑫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每天只吃番薯丝填肚子。吃到后来,一打开饭盒看到番薯丝就反胃。饿肚子的苦还可以忍受,最难熬的是滴水成冰的冬天。邱振鑫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全都套在身上:一件的确良衬衫,一件毛线背心,一件中山装。这薄薄的中山装,还是岳母赠送新女婿的卡其布做的。
这一年冬天,老天似乎特别考验邱振鑫。天较之往年更寒冷,寒气钻进骨头里,疼痛丝丝入骨。他白天还勉强将就,最受不了的是寒夜漫长,时光似乎停滞了,度日如年。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邱振鑫被冻得瑟瑟发抖,双手插在袖管里也不顶事,他就使劲搓,搓一会儿再塞进袖笼,再搓,再塞……实在冷极了。每天只能靠不停跑步取暖。然而跑步又很消耗体力,那一碗没有一粒米饭的番薯丝吃进去后,很快被运动消耗了个精光。
好不容易熬到端午节,冰河解冻,总算解除了寒冷的危机。为了还债,他像一台上足发条的闹钟,一刻不停的运转,运转!但是他的工资相对于他的巨额债务来说,真是杯水车薪!
端午节,邱振鑫和黄小梅双双下班回家。他们拿着刚刚领到的工资,预备晚上买点肉,打打牙祭,不知道多久没有闻到肉香了。
刚踏进家门,黄小梅远远的看到家里木头楼梯上坐了一排人。台阶一级连着一级,每一级都坐满了人,像音乐书上的音阶,一直延伸到楼梯最高层。他们的脸上写满哀怨和愁苦。
黄小梅吓了一跳,一下子懵了。她拉拉邱振鑫的衣角,小声嘀咕:“这些人来咱家干什么?”
“要债的。”邱振鑫哭丧着脸。
2块,5块,10块,一叠厚厚的账单,无声摆在邱振鑫面前。
邱振鑫把刚发到的工资全部用于还债,那叠还未捂热的钱转眼之间就飞入别人的口袋。他内疚地看着黄小梅,本来他想用这些工资给身怀六甲的妻子买点肉,打打牙祭,如今这想法泡汤了。
一楼梯的债主随着邱振鑫手中的钱分完,像电影剧终一样散场了。零星滞留着几个不走的,看到邱振鑫实在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还债,得到邱振鑫口头承诺还钱日期后,也无奈地离开了。
黄小梅瞅瞅邱振鑫,邱振鑫看看黄小梅。刚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梦醒了钱没了。
邱振鑫看着黄小梅微微凸起的肚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黄小梅环顾空空荡荡的饭桌,苦笑道:“我想吃熏鹅。”
“好,你等着。”邱振鑫总是有办法的人,他生性乐观,为了黄小梅,哪怕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去做。
邱振鑫大步流星地来到菜市场。菜场里人声鼎沸,一派烟火气息。羊肉“热锅”散发出扑鼻的香味。
狭窄的小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突然,从南边开过一台手扶拖拉机,“通通通”地响着。可是“通”了老半天,才走了两三尺。这边喊:“借光,借光!撞啦,撞啦。”那边喊:“减价货!减价货!上等的白洋布,三角五一尺。”“要吃吗,刮啦啦五香葵花籽。”“甘蔗!甘蔗!汁多又甜的甘蔗!”“好白菜,快来买哟!”
蔬菜摊位上摆着各种各样的蔬菜:白花花的花菜像一束束整齐的鲜花,红红的西红柿像小姑娘羞红的脸庞,绿油油的黄瓜浑身长满刺,头上戴着一顶小黄帽,它们还带着晶莹的露珠。来买蔬菜的人们,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它们是那么鲜嫩,让人爱不释手,买了这个又想买那个。摊主们称秤、递货之间脸上笑开了花。
水产区那边一片欢腾,盆里的鱼虾又蹦又跳,溅出许多水花,好家伙!那一条鲤鱼在欢乐地游动着,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突然一个网兜把它捞了起来,它奋力地挣扎着,可还是没有逃出网兜,等待着它的不知是什么命运?
肉类区也生意兴隆,摊主们忙得不亦乐乎,挥舞着刀,为顾客们斩肉、称肉、找钱。
……
钱是男人的胆,身无分文的邱振鑫走进菜场,顿觉矮了三分。他里里外外逛了两圈,最后怯怯地在一家顾客稀落的熏鹅摊前站定。
“振鑫,买熏鹅啊!来来来,刚刚出炉,你看这熏鹅,肥着呢!”摊主见有生意上门,脸上笑得比对亲娘还殷勤。
“老板,给我来半斤。钱,等发了工资就给。”邱振鑫堆满笑容。
“赊账啊!”老板的热情顿时冷了下来,收起了先前殷勤笑容。他剁下几截鹅脖子,往盘称上一扔,把秤锤定在半斤的秤花上,秤锤一溜烟地往下掉。他便随意抓起一个正打算丢掉的鹅头放进秤盘,秤杆马上翘起了老高。
“喏,半斤。”
“老板,别人半斤熏鹅怎么有腿有翅膀,我的却尽是脖子和头,都是骨头没有肉。”
“想吃肉是吧?吃肉拿现钱来!赊账能有这等货色已经不错了,你哪,没钱就不要吃什么肉了!”老板斜着眼,掩饰不住嘲笑的眼神。
“你——”
士可杀不可辱。
邱振鑫真想摔下熏鹅马上走人,但是想到黄小梅和她肚子里的儿子,正眼巴巴地等着他的熏鹅打牙祭呢,他只能英雄气短,忍气吞声地接过这包满是骨头的熏鹅。
邱振鑫啊,人穷气短!转身刹那,屈辱已天涯。
出现在黄小梅面前时,邱振鑫调整好情绪,努力挤出笑容。
“呀!振鑫,你怎么回事?别人买的熏鹅都是肉,你买的熏鹅都是骨头。你会不会买菜啊?”黄小梅的不悦神色表露无遗。
“嘻嘻,骨头比较好吃,骨头营养好,补钙!”邱振鑫强装笑容,有意化解难堪。
“好吃个头!要吃你吃?被诓了还乐。呆鹅,我当初怎么瞎了眼,找了你这么个窝囊废。不会赚钱不说,连买菜都不会。以前追我的人一大把,居然猪油蒙心嫁给你,现在瞧瞧真不值得!”黄小梅开始絮絮叨叨。
邱振鑫耐着性子哄了老半天,如果不是看在黄小梅怀孕的份上,他那火爆脾气早就针尖对麦芒啦。
“你的意思是我没用是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去找有钱男人啊。”邱振鑫最不能容忍老婆说他是窝囊废,那比一巴掌刮在脸上更让人屈辱。
“你穷,我又没嫌你。干嘛这么大声嚷嚷?”黄小梅呜呜地哭。
“我就这样子了,你觉得跟着我吃苦,我走行了吧!”
邱振鑫在外面已经窝了一肚子火,现在回到家又不得清净,胸闷气急,他甩门而去。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激烈的争吵,贫贱夫妻百事哀。
塘河的风一吹,邱振鑫清醒了,他暗暗后悔刚才不应那样对待黄小梅。“邱振鑫啊,邱振鑫,黄小梅既然嫁给了你,就希望两个人把日子过好。她有抱怨或有唠叨,一定要耐心地听。”
“怀孕的女人话很多,因为她缺乏安全感,听听也就算了。”想到这里,邱振鑫心情平复了下来。他思索着怎样赚钱还债?最好是快速致富,尽快把压在心头的“大山”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