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坊街的儿女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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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纸坊街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春杏”。
春杏的祖父是晚清年间維莱市最后一个秀才，他们家世代书香门第。老秀才长寿，活了九十九岁，实际上已经一百零一岁了，老辈传下来的规矩，老人不管活多少岁，都讲九十九岁。他活着的时候，是纸坊街的定海神针，各家有了拿不定主意的大事，都会来到春杏家，恭恭敬敬地陪老先生喝壶茶，顺便把事情请教了。
后来有浙江茶商重金请他出山，均被一口回绝。去世的时候，后事办的隆重，受过老先生恩惠的人，都赶过来送他一程。听说老先生过世的最后几年，春杏的大伯要从天津回来陪他，老先生告诉大儿子：“我很好，你放心。”老大含泪离开。
春杏的父亲排行老二，老大早年去了天津，这一枝就在天津扎了根。偏这老二性情木讷，不善交际，坎坎坷坷半生，在街头开了一家小卖部，许多年了。来买东西的人，不管谁都喊“杏爹，杏爹。”
春杏生的美，脸很白，脖子长长的，走起路来像春风吹过，吹的人醉醺醺的。
她在灯泡厂做会计，下班回家就去小卖部帮忙。这个姑娘不像爹，她心灵手巧。剪得一手好窗花，经她手剪出的窗花灵动鲜活，最拿手的是剪燕子，剪好贴在小卖部的玻璃上，抬头就瞥见一群翻飞的燕子。
“喜欢就送你。”她说。于是，有更多的人特意走过这里，拿走窗花，眼睛还盯着春杏，赞叹着她长得越来越好看了。无论怎样的夸奖，春杏都是安安静静地笑笑，继续忙她的生意。闲下来就拿着铅笔在旧报纸上漫不经心地画，眼睛看着别处，手底下一只张开翅膀的天鹅就栩栩如生了。
纸坊街的人都说：“天鹅要飞了。”
他们觉得春杏迟早是要飞的，哪怕她没有翅膀。
洙泗河边一年四季长满了石菖蒲，绿油油的一蓬又一蓬，平日里春杏常常坐在河边洗衣服，洗着洗着就发呆。一天傍晚，她坐在石菖蒲边看夕阳，那云烧红了，后来又退去，天暗下来，月亮挂到天上。照的春杏满脸都是泪水，满脸都是月亮的光辉，长长的脖子被月光照的雪白。露水开始潮湿了她的裤脚，站起来的时候摔了一跤，回家就被送去医院。
半夜，生下了“省省”。天麻麻亮，杏爹就和她娘一起把春杏和孩子接回了家。“飞，看你还往哪里飞！”爹的声音传到了春杏耳朵里。
春杏看着她爹，就像看一个不认识的路人，如同刚刚生出的两个翅膀，被人齐刷刷剪短，正耷拉在身体的两边。
“丢了吧! 一个私孩子，怎么养。”她爹把孩子夹在腋下往门外走去。
“娘！”春杏颤颤地喊着。
她娘抱过了孩子：“大小是条命。留下，我养！”
她爹背过身去：“妮，这孩子不能留，送给别人比留在你身边强。”
春杏像是突然有了力气，她从床上爬起来，抢过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要走，我们娘俩一起走。”
“我丢不起这人啊......”杏爹呻吟着蹲在了地上。
春杏她爹从此变成了哑巴，一天到晚不说话，小卖部也不管，不到一年就死了。她娘一个人又带孩子又卖货忙不过来，春杏就辞了工作回家。她盘算着把小卖部搞好了，比挣那点死工资强。她娘却担心没有正式工作不好找对象，她跟娘说：“找啥？孩子长大再说！”
“作孽！”她娘叫。
春杏带着孩子，日子过得飞快，转眼“省省”两岁了。
唱儿歌，逗孩子，家里倒也充满了笑声。
这期间，有不少热心的街坊邻居给春杏提亲。有一个在机关工作的老张，人条件不错，也知道心疼她，经常过来帮杏做东做西的。还大包大揽的要给她找工作。
“婶子，我中意春杏。”
“中意就好。”春杏娘也满意这个老张，让闺女好好考虑一下。
春杏神情淡淡的，不做声。娘急了：“难不成你还真要老在家里？”“那又怎样，我要和你和省省一起过！”
“作孽！”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的快。电闪雷鸣一阵子，小卖部吹进一股清风，春杏倚在门框上愣神。忽然，她抱起孩子，急急的朝街上走去，风吹着她的头发，伸长着颈子向前走。
春杏去街办工厂。老狗看见她，跑过来把前爪搭在她的腿上，吭哧着鼻子。她把抱着省省的胳膊往高里抬抬，伸出左手摸摸狗的头，老乔头知道她来找供销科的刘顺。刘顺喜欢春杏，纸坊街的人都知道。小卖部有些乡里少见的物件，都是刘顺从外地给她带回来。
刘顺有日子没见春杏，伸手在她白嫩的手臂上摸了一把，杏红了脸，把手往空气里甩甩。省省说：“臭刘顺，我才不稀罕你。”
“这些天去哪儿了？”春杏看着他的脸问
“北京。”
“下次再去，给我捎件的确良褂子，要天蓝色，回头给你钱。”
“好，我还要给你和省省带北京烤鸭吃。”刘顺笑嘻嘻说。
春杏急忙摆手：“烤鸭就不用了，想打牙祭去素菜斋买一包黄蘑鸡吃。”这黄蘑鸡不是鸡，是素菜斋以豆制品、油皮面筋、山药为主，把蘑菇用手撕成条，过油，鸡的味道完全按配方由中药料调出，是素菜斋的招牌菜。
“北京烤鸭可是皇帝吃的，咱得用一麻袋地瓜干才能换一只哩。”
“又吹牛！”春杏转身走了。
老乔头的花，摇着尾巴，跟出去很远......
一群燕子飞过，在纸坊街的上空飞舞着，雨后的天空蔚蓝明亮，连片的房顶就像一个美丽的大湖，燕子们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戏水。飞累了，倦了，就回到纸坊街的屋檐下找到自己温暖的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