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阑琐忆
——怀念祖父康平先生夏阑琐忆
通城的姚港路近新建路的那一段,这道街十几年几乎都是一个样子,至少我的记忆是这样。
每天祖父临近晌午,才从不远处的路口走来,家人正在厨房忙碌,底楼的小公寓楼道狭长昏暗,混杂着浓浓的油烟和饭菜的味道。每次在通城度寒暑假,我都非常习惯于这种场景的等待。
他身量高大,走路却是慢的,若有所思的样子,黑框的眼镜,说话也轻。
“呀,今天到的吗。”
“一早就来了。”
他看到我非常欢喜,拍掌道:
“好,午饭后去我那里看画。”
看画,即是去画室看他近期的画作,这是每次来他必给我安排的特殊“假期作业”,甄选出自己喜爱的,他爱孩子看他的画,也爱看孩子看画时的眼神。
画室里一桌一床,客厅两椅一几,一盘瓜子,蓝色布面沙发,简朴至极,米黄色的墙纸,墙面挂着的一幅幅新作,正是今天我的选择题了。
遇到这样的情形,我都想尽快择选出几个答案,以让这篇额外作业早些结束,好在了无拘束,不论错对。可是这里既没有变形金刚,又没有卡通贴纸,只有案上水盌中的雨花石玲珑剔透,但现在回想,自己确实每次都认真给出答案的,比如这群雏鸡憨娈逗人着实可爱,又或是那两只喜鹊总要再亲近一些才好,他相信孩子的话一定所言非虚,看着我问道:
“上次说的大鹏鸟,真的能飞九万里吗?”
“是啊!‘大鹏一举九万里’,连孙行者都要请如来佛祖降服它。”
“哦?”
“它飞两下,就赶上了孙行者,一个筋斗云也才十万八千里嘛。”
“是吗,嗯,好极了。”
他看着一副松鹰图喜孜孜说道:
“哎呀今天不得了,从孩子这里学了一手!”
这样的假期作业,像我与祖父的见面,其实并不多甚至极少,而假期渐渐将尽,我终将离开雨花石,大鹏鸟,回到那个叫做宾山的海边小镇了。
待到年龄稍长,去乡求学,在异乡自然是寂寞的,后来我知道他也颇寂寞,一直寂寞,偶尔回来见他,卷曲的黑发已有银丝,或许早就有,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但却并不怎样花白,精神也是好的,黑框的眼镜,向我招手:
“来来来,看看这几张……”
二零零七年七月,上海。
我接到家中电话,言及近日祖父将来沪就医检查,希望我能尽力协助,通城距上海大约两小时路程,虽然时值盛夏,人又渐老,我认为大抵属于一次全面的周身体检,况且有车接送,他的身体也一直硬朗。
凤阳路长征医院幽暗的门诊大厅,人声嘈杂,我看到他远远端坐,构成一个挺拔的剪影,家人三两环绕,趋身近前,他也看到我,忙起身惊喜道:
“呀,你也来了?”
“我订好酒店了,放心,检查结束一起夜饭。”
他久不见我,眼镜后露出笑容,仔细端详。
“工作忙就不用来了……哦,最近可曾画画?”
“嗯,周末偶尔会弄弄吧。”
“练练,好的,好的。”他侧身频频点头。
这样的谎词,对他未尝不是一种善意慰籍,对己庶几成了骗害自欺,他总认为这样的策励勉勖终让人不负艺术的教养,不可能知道我十余年的毫无长进一至于斯。
那日饭后祖父在酒店的露台散步,露台置一水池,数十尾金鲫游弋其间,翕忽往来,他看的入神,指指点点,旁若无人,不觉夕阳斜照,身影渐长,暮色将至了,这竟是我最后一次与他的见面了。
九月十三日接到家中急电,祖父病笃,我也终于得知上海检查的结果是——肺癌晚期。速回,即刻踏上开往通城的巴士,途中回电询问现况,电话对面的口气松缓了下来:
“不忙,慢就慢一些,已经去世了。”
“……”
巴士车飞驰,树植如绿色油彩般成片的向后泼洒过去,窗外烈日炎炎。
夤夜守灵,白天的热气蒸腾着慢慢散去了,我化了纸进到厅来,端详他的脸,有些陌生,然而正是他。挽联和花篮红红绿绿的充满厅内,毫无表情,颜色样式我都不喜欢,这是与祖父不相配的,尤其作为一名艺术家。我渐渐咬了牙出了厅来,倚在栏杆燃起一支烟,沉静了下去,下面是乌墨色的河水,望不到远处也无法辨清近前,好像昏黄的灯影,旋落的枯叶,苦难、死灭、都统统羼入在这沉重的水色里,交织成许多无形的缎带,抑住人的呼吸,直扑入到我心里。
追忆曩昔我与他的见面,少且残缺,零零落落,然而几十年夙夜在公,以一己之力兴滨海一隅之绘画,已全然是他对于艺术的爱和痴,以及恩惠到我的启迪与引导,虽屯邅困踬,上下往复,而终不可掩了。
《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三十四节: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
“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路加福音》第十三章第十九节:
“好像一粒芥菜种,有人拿去种在田里,长大成树,天上的飞鸟来宿在他的枝上。”
如果以芥菜种子来借喻引伸为艺术对人的影响,家庭对子女的影响,那么他的后辈们现今大多从职的事业就可以理解了。
“死而不亡者寿”。
他指向的是身后那道窄门。
冬至日,家人整理祖父遗作,水盌干涸,笔墨蒙尘,镜盒静置角落,余皆一如往昔。偶见一副松鹰图,并未装裱,题跋上分明写着——“展翅鼓长风,一举九万里”。
2016年8月记于通吕河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