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之下,何以心安 (二)
2020年的春天,全球疫情似乎在短短几天中陡然变得严峻。3月12日周四,加拿大安省的教育局宣布把即将到来的春假延长2周,即所有公立中小学都关闭至少3周。私立学校、大学,和其他省份的教育系统也纷纷跟进。
接下来的几天里,省政府、联邦政府的各项紧急应对措施也纷纷升级。
周五去超市买菜,在停车场转了很久才找到车位。进出的人们购物车里都装得满满的,我也下意识地买了比平时更多的菜。
回家的路上,隐隐的不安又在内心无声地升起。先生每天坐着满载通勤族的火车,去人流密集的市中心上班。市中心的写字楼都是中央供暖,一栋楼里不知有多少人。家里明明有口罩,碍于这边的社会状况而无法戴。而他的公司又迟迟未发布让全员在家工作的消息。
就在那个周末,我担心的事发生了。
先生下班回家开始出现感冒样症状。说从前几天开始的喉咙痛加剧了,后来又开始打喷嚏,流涕。我们互相安慰,说这本来就是冬春感冒季节,有点感冒也很正常,注意休息和营养就好。即使真是新冠病毒,绝大多数情况都会是轻症和自愈,就当是打疫苗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感觉沉甸甸的。
周日,先生喷嚏和流涕更多,并开始咳嗽。于是我从主卧搬出来,把他隔离在房间里,饭菜送到门口。
晚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听到他房里传出来的咳嗽声,还有公婆房间里传出的间或几声咳嗽,心中非常不安,感觉自己身体也很热。辗转之间,不知是在梦中还是醒着,头脑中闪过无数可怕的场景和画面,还有无数个声音:后悔没有督促他戴上口罩,后悔没让他找个借口在家上班…… 要是他病情加重怎么办,我怎么送他去医院,家里的老人孩子怎么办 …… 要是老人再病了怎么办,他们还有基础病…… 我自己也觉得身体发热,要是我再病倒这一家子怎么办 ……迷迷糊糊中用学过的诸多流派一一去化解,可都没有用。
一夜辗转,不知到底有没睡着过。
早上醒来,还没睁眼,却听到楼下先生的书房里传来孩子打喷嚏的声音,心中又是一沉。
下楼,看到孩子已经坐在爸爸的书房里用电脑,那个键盘,鼠标,桌子,椅子扶手……都是我打算今天用酒精消毒的。眼前又闪过前一天他把脸扎在我们大床上玩的场景……我感到身体发凉。
我告诉他立即停用电脑,离开这个房间。一边告诉他这个房间我要消毒,还要通风,因为爸爸有感冒症状,而我们都不知道那个病原菌是什么。
孩子先是愕然,继而一脸怒气地离开书房。他像一头被激怒了的小兽,怒气冲冲地在房子里乱转,间或打开大门往外看,我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而外面天还很冷。只能跟着他。
他终于在窗前的一个角落停下来,脸对着窗外。
我深吸了一口气,去拥抱了一下自己内心的惶恐和焦虑。
我:妈妈不让你用爸爸的房间,你生气啦?
孩子(眼泪流下来):Yes! (是的!)
我:现在病毒的威胁,是个很严肃的事情。你能理解妈妈为什么这样做吗?
孩子:I don’t care! (我不在乎!)
我:你觉得病毒的威胁不是最重要的事。那,什么对你更重要?
孩子:Why can’t I just do things that I want to do?! (为什么我不能做我想做的?!)
我:哦,你想要自由。
孩子:YES! What’s the point of having health, but without freedom? (是的!有健康但没了自由,那有什么意义?)
我:你觉得能自由决定自己的生活,比拥有健康更重要。
孩子:Yes! If you don’t have freedom, even if you have health, that’s not worth living. Plus, everyone will get the virus, so what’s the point of avoiding it? (是的!光有健康没自由的人生就不值得活。另外,反正每个人都会感染上这个病毒,那我们还躲它干什么?)
我:你觉得每个人都会感染这个病毒?
孩子:The government person said so. And once we’re infected, we’ll have immunity to it. The symptoms for the majority of people are going to be mild anyways. (政府的人说了,我们感染过后就会有抗体了。反正大多数人症状都会比较轻。)
原来如此,看来他从学校(或者自己上网?)收到的信息,让他对这个病毒比较接受,也不害怕被感染上。
听到此处,心中升起一些复杂的感受。一方面看到孩子没有我内心的那些恐惧和焦虑,有一点点欣慰。但另一方面,我又担心他的“不自由毋宁死”和对新冠病毒过于乐观的态度不知会给他自己和整个家庭带来什么。
我:我懂了,你不担心自己感染上。可是你想过家里其他人吗?特别是爷爷奶奶,他们年纪大了,都有基础病,免疫功能比我们都低。如果他们感染病毒,后果会很严重。你在乎他们的健康吗?
孩子软了一些,有些不情不愿地:Okay.
对话至此,我知道自己不在零状态,决定先停下来。后来把房间里的物品用酒精消了毒,通了风,允许他再用那个房间。
找到一个时间,我又坐下来画曼陀罗(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种自我倾听情绪的方式)。
还是黑色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像黑洞一般吸取我的内心宁静,似乎在源源不绝地吞噬着我所热爱的一切。“我好害怕”,我听到自己在说。眼泪滚落下来。
而这个黑洞将要吞噬的一切,包括我最挚爱的人!眼泪不停滚落……我实在无法允许这些发生的可能性,无法接受。
眼泪流淌着……渐渐地,画笔不再继续涂抹那个黑洞,开始画出一些随机的曲线,那是无奈与挫折,想要抓取什么稳定心神,可什么也抓不住。
曲线继续着,情绪流淌着……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医院工作时遇到的L医生。
L年纪很大了,退休后返聘看门诊,她的专长是肺部疾病包括肺结核。L医生的特别之处是她面对确诊的肺结核病人竟然不戴口罩,这让武装得严严实实尤其是刚开始工作的小医生们称奇。我问她为什么不戴口罩,她说自己一辈子和许多肺结核病人打交道,已经有了抗体,“没什么可怕的”。此刻想起她的风淡云轻,从容坦然和平静,心下慢慢地有点安下来。
晚上睡前看书的时候,突然耳边响起一句话:即使我错过了月亮,我还有满天繁星。
是啊!即使先生感染了病菌,也不一定是新冠病毒。即使感染了新冠病毒,还有很大的几率是轻症和可以自愈。所有我所担心害怕的将来,那些可怕的场景,在此时此刻,都不是事实。未来还没有发生,还有无数种可能性。我还有像满天繁星一样多的机会在这个当下去创造我想看到的未来。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好。先生房里发出的咳嗽,公婆的偶尔咳嗽,孩子的偶尔喷嚏,都没能进到我心里去。
早晨醒来,窗外传来啾啾鸟鸣,灿烂的阳光洒进来,房间里洋溢着温暖的气息。
问先生感觉如何,说感觉比之前好很多,昨夜咳嗽比之前减少。
带着放松、平静的心情,我又去找孩子聊了聊。此刻孩子也情绪平静,很平和地答应为家人的安全保护好自己的健康。
后来与朋友M聊起这事,她问我“你是怎么对孩子说的,让他懂得自己的健康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我分享的是:我已经忘了具体是怎么说的,那其实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的内心是否真正接受“孩子可能感染新冠病毒”这样的可能性。我感觉在和他谈的那个时刻,我是真心接受这样的可能性的,我也真心认可、理解并接受他对自主的需要,并理解他的观点:我们每个人可能最终都会不同程度地感染这个病毒。大多数受感染的人将是轻症,也将自愈。带着这样的认可与接受和他沟通,他必然会感受到。而在感受到自己被认可、理解与接受之后,他将更可能作出对自己和对他人负责的选择。
而我的真心认可和接受对方,来自我先对内深心看见自己的感受和需要。
在先生出现感冒症状之前,我一直就在内心隐隐地担心着他。但每当这个担心升起,我头脑中似乎有个声音马上说“不会的。别往坏处想。多想点积极的东西。” 就这样把这股担心的能量压抑下去,不许它发声。
这个担心,看似是隐隐的、轻微的。但,从那无眠的一夜头脑里所“看到”的各种可怕场景,曼陀罗里那个吞噬一切的无底黑洞,还有看到孩子对疫情满不在乎时在我内心搅起的巨大波澜…… 这一切都指明,所谓隐隐担心的背后,实质是巨大的恐惧。
而在这恐惧面前,那些自我开导 “坏的情况不会发生的。别往坏处想。多想点积极的东西”,其实是对自己情绪的否认。它恰恰指向那个我不敢面对的事实:我害怕,真的很害怕。
那个试图用所学的技巧(包括各种身心灵理念,包括非暴力沟通)去化解情绪,也实质在说“我要赶紧去掉这个情绪。我不想要它存在”。
所有这些否认和逃避,都是徒劳。
并且,我越是否认和逃避,越想要推开它,它便能量越强,越紧紧跟随,使我辗转难眠。
其实,我需要做的,只是去直面它,对自己说:是的,你很害怕。
这股能量,它只需要一个看见。只有当它被看见了,被认可它的存在,也就是被接纳了,它那一直在向外抓取的能量才会渐渐消退,它才终将归于宁静。也只有在接纳自己情绪,允许它以适当的方式安全地释放出来之后,所学的那些知识和技巧才会真正有用。
当这样深心看见和接纳自己的情绪之后,那恐惧的能量便逐渐自行化解。这时,就有力量去看见他人。
很多人都知道,当我们心中有恐惧/悲伤/愤怒等等情绪时,会影响免疫功能。于是我们有时选择忽略这些“负性能量”,尽力去吸取“正能量”。但是,如果这些所谓负性能量没有被疏通,继续淤阻在我们心中,那些积极的能量是无法被我们真正吸收的。
危机之下,何以心安?
从直面自己的情绪,接受它的存在开始。
2020年3月23日
(文章发表后一些朋友来问我先生的状况怎么样了,让我感到很温暖。他现在所有的症状都消失了,家里所有其他人也都安好。非常感谢挂念的朋友们。)
下一次我想分享:释放了情绪之后,我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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