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恋 第十五章 遣返(1)
海伦娜坐在缝纫机旁,凝视着海因策送给她的新戒指。
这时,她听见父亲、母亲和嫂子三个人在外屋谈话,他们说话的声音不高,所以听不太清楚,她轻轻地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母亲说:“你们进来的时候,我看这孩子脸色很不好,她是不是在责怪你?”
“责怪我把她骗回来?不,她没有这个意思,丝毫也没有。”
“我看她现在还是有些举棋不定,塔尼娅,”父亲说着擦着一根火柴,把烟斗点燃,吸了几口,“我们全家人这么苦口婆心地劝她,她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
“要忍痛割爱,还能那么气定神闲,那就不是海伦娜·奥本海默了。我也是女人,我完全能理解她。”
“说的倒也是。”父亲吸了一口烟,说,“可是那个热血男儿还会来找她,我们总不能把女儿的恩人拒之门外吧?也不能把海伦娜软禁起来,像看押犯人一样从早到晚监视她吧?”
“当然不能,不过等他明天再来到咱们家的时候,他会发现,我们已经人去屋空了。”
一辆公共汽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
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的海伦娜望着窗外,她根本没有在意路边的美景,从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外出旅游的喜悦,忧郁的眼神充分地反映出她此时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情。
“你不要这样愁眉不展,亲爱的,”坐在她旁边的怀抱着雅各布的塔尼娅安慰她说,“我们今天之所以做完祷告就直接从教堂出发去比亚沃维耶扎国家公园,一分钟都不耽搁,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散散心,不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虚无缥缈的事了。”
“是啊,海伦娜,”阿尔伯特说,“我们知道你喜欢自然风光,喜欢清静,这地方要真像杂志上宣传的那样,那一定合你的口味。”
“自从你回来,爸爸就一直念叨,说要带你出去玩玩,让你好好领略一下大自然的美景,让全家人作陪,昨天又提这事。”
海伦娜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细小的声音淹没在汽车行进发出的噪音当中。
“你在说什么,亲爱的?”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海伦娜喃喃地说。
塔尼娅轻轻地拍了拍海伦娜的肩膀,对她说:“一个不该爱你的人爱上了你,而你,爱上了一个你不该爱的人。”然后,她又对雅各布说:“来,宝贝儿,妈妈累了,让姑姑抱抱你。”说着,她把雅各布抱到海伦娜的腿上。
海伦娜忽然冒出一句:“按照教规,安息日是不能出门的。”
“这是我的主意,孩子,”坐在前面的父亲回过头来说,“偶尔违反一次教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仁慈的主会宽恕我们的。要是上帝一定要惩罚谁,那就让上帝惩罚我吧。”
海伦娜把下巴紧贴在雅各布的头上,她感到愧疚,往常父亲一向要求大家严格遵守教规,自己也以身作则,即使有天大的事,也不会在安息日出门。而今天,为了不让她陷入更深的泥潭里难以自拔,为了不给这对已经深深地坠入情网却根本不可能终成眷属的有情人造成更大的伤害,不得已才这样做,她完全能理解全家人的良苦用心。
海因策把敲门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怎么还不开门啊,海伦娜?我的心肝!”终于,他听见了脚步声,是开门的声音。他的心跳一下子加速了,简直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他仿佛看见门开了,海伦娜面带着羞涩的微笑,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扑到他的怀里。
“小伙子。”耳边传来了一位老妇人的声音。
海因策定睛一看,他大失所望。开的不是眼前这扇门,而是邻居家的门,出来的也不是海伦娜,而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你已经在这儿徘徊了半天了。”
“请问,这家人……”
“今天上午在教堂做完祷告就全家出动,往长途汽车站方向去了,还带着不少行李。”
“什么?!他们要去哪儿?”
“我问过了,可是他们就是不回答。”
“海伦娜呢?”
“她也一起走了。真奇怪,我们犹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安息日这天出门的,这是禁忌。”
海因策一时愕然,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手提包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哗啦”的一声。
海因策一路打听着来到长途汽车站,期盼着能有奇迹发生,比如,她还在等车;比如,她坐上了汽车,就在发车前几秒钟,她看见了他,于是就从车上走了下来,汽车开走了,把她的家人带走了,而她却留了下来,就像当初在柏林火车站时的情形一样。
他在候车室、站台徒劳地寻觅着,甚至还在女洗手间外面站了几分钟,连海伦娜的影子都没有找到,最后只好离开。
可是他仍然不肯轻易放弃,他独自一人沿着维斯瓦河岸边急匆匆地走着,炎炎烈日晒得他心烦意乱。他无暇顾及两岸的美景,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他心中的女神,无论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美人鱼铜像附近。“说不定我还有和昨天一样好的运气。”他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海伦娜平时习惯独自一人坐的那个长凳走去。
长凳上空无一人。
眼看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为泡影,海因策失落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刚走出几步,他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也许还是不死心,还期待着奇迹的出现;也许是想触景生情,坐在这个清静的地方,更能激发他回味和海伦娜一起度过的美好而短暂的时光,于是,他又回到长凳上坐下。
他拉开手提包拉锁,掏出那副他珍藏了二十二年的象棋,把棋盒打开,把所有棋子都拿出来放在长凳上,展开棋盒,扣在长凳上,把一枚枚棋子放在相应的格子里,白棋放在对面,黑棋放在自己一侧。
棋子摆好后,海因策郑重其事地伸出右手,他仿佛看见海伦娜嫣然一笑,也伸出右手,两位棋手像参加一场正式比赛一样握了握手,可是转瞬之间,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凭借自己超凡的记忆力还原着昨天下午的那盘没有下完的棋,尽管没有记录下棋谱,可是每一步棋都准确无误地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口气还原到最后一步,然后稍微定了定神,略加思索之后,按照他当时既定的主意,把黑王从f8格轻轻地挪到e7格。
“该你了,我的棋后,你打算下在哪儿呢,能告诉我吗?”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转过脸,向甬道上望去。遗憾的是,海伦娜柔美曼妙的身姿、宛若天仙的美貌还是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他心烦意乱地把棋盘上所有的棋子全都扒拉倒,就在这一刹那,他猛然回想起她说过的话:“他们是有灵魂、有灵性的,每当他们站在棋盘上,耶和华就赋予了他们生命……”
“哦,对不起,亲爱的!瞧我多么鲁葬。”他双手捧起白皇后,放在嘴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把所有倒下的棋子全都立着放在棋盘边上,把棋盘翻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所有棋子都装进来。“好啦,你们休息吧。”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海伦娜的手帕,把它展开,平铺在腿上,海伦娜的微笑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转瞬之间,昨天下午,就在这个地方,海伦娜离去时的背影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焦躁的心情冲击着海因策的内心,他拎起手提包,在周边漫无目的地徘徊着,就像一头暴躁的雄狮。他来到美人鱼铜像前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望着这尊高大的铜像,对她说:“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美人鱼小姐,请你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美丽的美人鱼小姐仍然眺望着前方的维斯瓦河,平静的维斯瓦河仍然无动于衷地向前流去。
海因策闷闷不乐地走进舅姥爷家的起居室。
“怎么样,亲爱的,今天玩儿得开心吗?”
海因策摇了摇头。
“你母亲来电报了。”舅姥爷从写字台上拿起一封电报。
海因策接过电报一看,一共是两页。第一页上写道:“臭小子!你干的蠢事我全都知道了,你不要装糊涂,我命令你,立刻回国!”他看了一眼第二页,一看是写给舅姥爷的,便抬起头来。
“你看看吧。”舅姥爷说。
海因策一看,上面写道:“舅舅,看来您的伤势很重,我丈夫认识一位医术很高明的外科医生,我们可以请他出马,一切费用由我们来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