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不住的父亲老去了 (转载)
文章转自2015年22号公馆微信号(szpangji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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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夏天,大弟做了三四年的小餐馆因为拆迁在即而转让出手,两口子准备去广西做生意。而此前一直在餐馆帮弟弟做事的父亲就赋闲在家了。
父亲是闲不住的人,不久就听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他被熟人拉着去附近的工地上打工去了。
父亲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工地上的活怎么吃得消?我对母亲说,你叫爸爸不要去了,反正大弟留了生活费给你们,还有我和小弟呢,还怕三个孩子养活不了你们两个老人?
母亲喏喏地答应,说她会劝父亲。可是一点儿用也没有,父亲仍然坚持打工,而且热情高涨。他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去的那个工地是正在修建中的著名的长江隧道。他兴奋地说,以前在农村,你爸爸什么重活脏活都干过,这工地上的活对于我不在话下。
父亲是一个开朗自信能干的人,在农村他是一个好农民,种的庄稼常常让相邻田块的农户自惭,养的两儿一女也让邻居羡慕。现在老了,应该是老有所依,过点儿清闲日子的时候了,可是他闲不住,他说,出去做点事,日子还好打发一些。
我被他的自信和热情所感染,于是说,好吧,如果您愿意去做,就去做吧。但一定要注意,实在做不动的,不要硬扛着。
他说,我知道的。你爸爸还没有那么老。
②
2008年年底,大弟他们从南方回家过年,并无一点儿发财的迹象,但却兴致高涨地跟我们讲了他们原本面目模糊的外贸生意是什么。我一听就知道,其实就是臭名昭著的传销。
我要他们别做了,父亲也说,我一个农民都看得出来这是骗人的!赶紧回家,找个正经事做,哪怕像我一样,去工地上打工也好,我实实在在地挣钱,心安理得。
他给我们讲他这一年来,辗转去过的几个工地,除了长江隧道是市政工程,别的地方都是房地产商开发的楼盘。父亲说他的工作包括搬运水泥、挑泥浆、打扫卫生等。
我一方面觉得父亲能做事固然好,但也知道,真正的工作肯定是又脏又累,于是继续劝他,您就别去吃那个苦挣那点儿血汗钱,要做事还不如回乡下种几亩地呢。
父亲说,种地没有打工划得来,虽然现在种地不用交税了,但是化肥农药种子涨得厉害,打工来钱快一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点儿事做反而觉得充实。我身体很好,没事。
然后他告诉我,工地上有比他年纪更大的老头,还有年轻人。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做起事来完全不像样子。他还讲到现在包工头对民工的态度也还不错,因为有政策,他们都不敢拖欠工资。还讲他们中午的盒饭吃什么,以及一天的收入,刚开始是一天八十元,渐渐涨到一天一百。他对此很是满意,笑着说,你爸爸我当了一辈子农民,哪里想得到还可以一天挣一百块钱。
我也笑,我为父亲高兴,也为他悲哀。我想到那些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一杯茶一张报纸混一天,心安理得地月入四五千,退休还有养老金的人们,这个世界真的不公平。
现在,我能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不做儿女的负担,这就是最好的。你们的孩子都小,买房要钱买车要钱孩子读书都要钱,我们作为老人的,闹得动的时候就闹,实在不行了,再指望你们。父亲爽朗地说。
听了他的话,我稍稍心安。
有一天,母亲告诉我,父亲为了让自己显得年轻一点儿,为了让包工头和工友看得起,买了染发剂,给自己染头发。父亲不愿老去,他多么希望自己仍然年轻。可是,岁月无情,白发随之而生。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白发,是在1988年我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当时,他送我去省城。我们坐在长途汽车上,父亲在我身边静静地睡着了,在我东张西望时,不经意间发现,父亲刚刚剃过的短头发中已有星星点点的白色发茬,尤其是两边与太阳穴相连的那一圈,更为密集。那一年父亲才四十二岁。
更早之前的关于父亲的白发,却是一个误会。当时我在县城读高中,一个初冬的早晨,正在教室里早自习,突然听到有人在窗外叫我,抬头一看,是父亲来给我送零用钱及生活用品了。
我忙跑到教室外,突然被父亲的样子吓了一跳,他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怎么全白了?就像一团白棉花贴在那里。
我指给他看,他用手捋了一捋,那些白色的东西都没了。哦,是早上的霜。他说。在这样呵气成冰的早上,父亲从三十里外骑着自行车赶到我的学校,凛冽的寒流齐齐向他的额头冲去,然后凝结成霜,晨读到两眼昏花的我还以为是白发呢,我一边欣慰,一边又觉得心酸难过。
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真的老了,我也人到中年。
③
2009年6月的一天,母亲打电话来,用焦急的声音对我说,你爸爸烧得有点儿糊里糊涂了,我没办法送他去医院,他也不愿意去医院。
怎么回事?我问。
母亲说,你爸爸三天前就有点儿不舒服,大概是感冒了,他就自己买了点儿药吃,没想到现在愈发严重了,发烧,说胡话,走路都挪不动。
那是中风了。我心里一惊,对母亲说,我马上过来。
打上出租车,接上爸爸,去了武警医院。正在这时,小弟也赶到了。
医生建议最好住院治疗,父亲一口拒绝了。他说,我一个农村的老人,没有医保社保,住什么院呀,医生你就给我开药,我自己带回去在附近诊所打。医生也就同意了。
这一场因感冒发烧引起的肺炎、中风,检查费、医药费花了近六千,但父亲并不知道。事后,他有一次问我,我这一次生病,只怕是花了一千多吧?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的,您就放心吧。
我真的不能告诉他究竟花了多少,父亲在工地上辛苦一年,也就挣那么一点儿钱。如果告诉他实情,他会心疼又懊恼,不如不说。
2009年的春节之后,大弟回家来就没有再去南方,延续两年多的发财梦到了梦醒的时候——这两年把以前挣的钱全亏进去了。父亲病好后,积极地为大弟寻找一个可以重新做生意的地方。刚好那一块拆迁,建了一排门面,父亲交了两千块钱的押金,给弟弟订了一个门面,可以用来开家小餐馆。
然后突然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你爸爸还是出去做事了。
我很生气,晚上趁他在家,就打电话问他,您怎么这么不听我劝啊?
父亲说,休息了这么长时间,感觉身体好多了,又有人来叫他,说工地上缺人,他就去了。他说,那些城里的老人吃饱饭了没事,不也沿着操场跑步锻炼嘛,我出去做事就当是锻炼身体。
但这是不一样的。
这也正如父亲自己所说,他说,我要是一直待在农村,也就不晓得这农村和城市的差别是这么大。城里的老人有退休金,拿到退休金想着的就是怎么保养怎么活得健康长久,农村里的老人……他一时想不出好的词来说,只叹了一句:鬼哟,哪个管你。
④
2010年的一天,当我从江口经过长江隧道回武昌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想到了父亲,因为这里,曾经是父亲的工地之一。他都做过一些什么?可能是浇铸过水泥,或许是扫除灰尘,可能是搬运砖石……那些劳动,是我无法想象的,但是,正是这些劳动,成就了眼前的一切。
这条隧道的总设计师,是我女儿的同班同学的父亲,那样的父亲是值得骄傲的。但是,我觉得,我的父亲,也同样值得骄傲。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像我的父亲这样的农村老人。我每次走过一个工地,都会往那些人群中看去。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他们都来自农村,都做着又脏又累、城里人不屑于做的活,直到他们做不动为止。
(《青年文摘》,摘自《读库1205》,新星出版社,本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