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远行

2018-11-01  本文已影响27人  戊子月的杂货铺

戊子月


秦简敏小时候总是爱看着门口那两座山发呆。

秦庄迎面是两座山,其实是一座山,被一条路生生地给拦到了两边,左右凸起,仿佛是大地高耸的乳房,秦庄就是这乳房下的一颗黑痣。简敏总感觉那条小路有种魔力,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啊走啊,就能看到全世界。

简敏她爹就是从那条路走出去的,再也没回来过,她爸爸说要去大地方赚大钱。后来有人说在上海看到过她爹,在黄浦江捞鱼虫;还有人说她爹是去贵州那里挖煤了。

简敏去了镇里上学后才知道,从这条路一直走,看不到全世界,走了20多里路,腿都酸了才能到白鹭镇。

从前,白鹭镇不是现在这样的,家家都住在白鹭河边,家家门口都种着两棵大柳树,河水比自来水还干净,柳树底下还能乘凉。

正月十五一过,整个秦庄都空了。年轻人像一群鸟儿,都飞到南方厂里去了。他们都不上学,出去打工好几年了。只有简敏还窝在家里不出来,“她肯定走不了了,我们就不叫她了,买俺们几个的票就行了。”这几个年轻人年纪差不多,打头的是吴关顺,年纪最大,年年出去买票都是他帮着大伙一起买了。

年里回来过年的时候,这些年轻孩儿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着自己在东莞、温州、昆山这些大城市里的生活,各种稀奇事,精彩得很。

“瞎胡混,我望着他们个个毛儿染成花红了绿的,咋不敢提钱呢?”王大嘴最爱听这些人讲外面的事,她当然对那些“大城市”没兴趣,她一直把东莞叫“冬瓜”。其实她只是想从这些夸张变形的讲述里嗅出这些人赚了多少钱,嗅到最后她得出结论,这些上厂里去的都还是不如她家小军体面。小军从县里中专毕业之后,王大嘴通过拐弯抹角的关系找了不少人把小军弄到镇上派出所去了,具体做啥大嘴也不知道,反正坐在办公室里。

王大嘴这个人身高体壮,犁田垦地她家当家儿的都没法和她比,她没啥爱好,就爱说闲话,拉上谁就和谁说,自己家的说,别人家的也说。她家小军的那点破事大家都知道。每个月赚个千儿八百的不够花,她还得贴补他;小军去年谈了个女朋友,嫌他家穷,婚事还没定下来。

“都谈一整年了,我家军儿老实,那女孩也精得很,还没到一块去。”这事儿是王大嘴的痛处,那些到厂里的孩儿们,稍微机灵点的,家里啥钱不用花,别说媳妇了,孙子都抱回来了。

“不过也不怨军儿,老秦家的小孩都老实,遗传。男孩呆,女孩也都没啥志气,没才识。”白鹭镇的人对一个姑娘最差的评价就是“没才识”,不守妇道、没文化、不会说话、没眼色的都叫“没才识”,王大嘴觉得在秦庄,最没才识的肯定是她大嫂家的简敏。

简敏在东莞谈了个男朋友,“贵州的,矮的跟个地栗子样,家里穷的很,比我们庄还穷,两间土坯房子还东倒西歪……哎呦……敏傻得很。”王大嘴边说边用手比划着,两片厚嘴唇撇得像两根弯葫芦。

“机器又不是人,不长眼睛,也是可怜,敏也是可怜,好生生的一个人就让机器给压死了…..她那小孩……唉,也是娘家人太弱了,帮不了她。”吴关顺他妈说起简敏,眼睛斜着,也不知道她在瞅什么,两条胖胳膊抱在胸前,像是生怕把心里事儿给漏出来一样。当初她是看上简敏了的,想说给她家关顺,简敏不愿意,还扬言当一辈子老姑娘也不嫁给白鹭镇的男人。

简敏一个正月都缩在家里。怕,心里头全是空荡荡的怕,不是怕人门口王大嘴那群人,那群人嘴对着她耳朵喊,她也听不见她们说的是啥。就是怕,心底空了一个大洞,好像有人拿着铁锹在挖她的心,洞越来越大。一会儿觉得一股气堵在洞口,快把她憋死了;一会感觉洞里一阵阵的地震,震得她慌起来。

简敏一慌就喊她妈,“妈,我怕阿清他们家里人把我女儿卖了,他们心眼儿坏得很,妈……你说我当时咋恁傻,我不应该把甜甜给他们。”

“不给他们,谁给你养啊,也不看看自个啥材料,你就能养活个孩子?他们老熊家的小妮子他们自个要去养,你急个啥?”

简敏是被她妈任荷花骂着长大的,现在她遭了这么大的灾,任荷花还是要骂。

今年特别冷,都立春了,大清早起来风还是嗖嗖地往人衣服里面钻,冷的人直发抖。一股冷飕飕地空气翻过山顶,盖住了秦庄。任荷花带着简敏到镇上去找王半仙。她耸着膀子,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抱着,胳膊上挎个布包左右晃,她抬头看看走在前面的女儿。简敏垂着头,耷拉着手直挺挺地走着,在微醺的晨光里像个女鬼在路上飘。

到了王半仙家天已经麻麻亮了,不过这会半仙儿还在后边的屋子睡觉。半仙工作是在临街的一个门面房,中间一张长桌子,算是半仙的办公桌了,屋里头已经来了七八个人。半仙儿的老婆一大早披个军大衣出来把门面房的门开了,再打着哈欠回去接着睡。半仙儿本名是王有奎,是个瞎子,从前在集市上有个摊。这几年白鹭镇出去打工上学的年轻孩儿多了,来算命的也多了,半仙儿生意好了就在老街街口租了个前后两室的筒子房,去年刚娶了个寡妇。乡下人不知道外面啥样的,孩子出去了不放心就去找算命先生给卜个吉凶,王半仙儿话说的含蓄,多少给人点安慰。任荷花心里头堵得慌,就带简敏来半仙儿这儿批个八字看看。

任荷花和一堆人把王半仙儿挤在中间。简敏听不到他们说话,也没兴趣听,找了门边一个角落的凳子坐下,抬头盯着屋顶上的灯死死地看着,她女儿甜甜也爱盯着灯看,看着灯就高兴,还时不时地“妈妈、妈妈”地叫。

在东莞时,他们住在地下室里,一盏灯也像这么昏昏黄黄的。那时候,阿清在机床厂上班,简敏在旁边的电子厂里,电子厂里都是住集体宿舍的,阿清自己在外面租了个地下室。简敏早上五点下班,中午十二点开始上第二个班,为了找个机会溜到阿清地下室里两个人见个面,她被组长骂了好几回。后来熬不住相思苦,简敏直接辞了工搬到出租屋住了。屋子里一天到晚得开着灯,简敏就在灯下洗衣服、炒菜,无聊了玩玩手机。那时候的日子暖啊,灯也是暖的,床也是暖的,到处都是暖的,不像这里的灯,冷冰冰的。

阿清被卷进机器里的时候,简敏正站在凳子上擦灯罩子,和肚子里的甜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宝宝啊,你不知道这灯多脏,天天炒菜喷的都是油烟子。”“妈妈还没去过你奶奶家,到时候咱娘俩一起做伴,不怕啊”“等你爸爸赚钱了给宝宝买糖糖吃”。甜甜到底没等到爸爸买的糖,阿清还没等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娃娃出生时,简敏一个人躺在阿清贵州的家里。阿清父母坚持把简敏接到贵州,没了阿清的家,全靠一个孩子维系着,兴许是日子苦透了,简敏说“孩子就叫甜甜吧”,阿清父母也说叫甜甜好。

“其实,要不是厂里给的补偿金,他爹娘不至于找由头撵我走,他们怕我卷了钱跑了,他们以前人好,啥事都依我,他们是见钱眼开,学坏了。”简敏这样说的时候,任荷花就骂她,“谁让你呆死了,不领个证就给人家生小孩,还不跟你亲妈说,把我当贼防着。现在好了,人家有钱又有孙女了,你白受罪了。”任荷花嘴坏,心细,简敏想甜甜快想疯了,任荷花天天夜里守在简敏屋外头守到大半夜听她睡熟了才敢去睡,怕她想不开。

王半仙儿有古风,日子实在太苦的顾客,他不收钱。任荷花的钱他没收,两个人推来推去推了半天,任荷花把钱塞进裤兜里了,从半仙儿家里的一堆顾客里挤出来的时候眼泪差点出来了。抹抹眼睛,看看天已经大亮了,来镇上赶集的人已经挤满了整条街了。任荷花这个时候才觉得饿得心直慌,头伸到门边简敏坐的地方喊,“敏,走,去买个馍馍……”话没说完,任荷花呆住了,凳子上没人,那个布包放在凳子上。任荷花翻开布包,手机没了,整钱少了张100的。她往门口到处看看,只见早饭摊上的一阵阵白茫茫的热气和黑压压的人头。

简敏跑了,用这种逃犯一样的方法从她亲娘眼皮底下逃跑了。

白鹭镇的派出所在老街最南面的一条巷子里,简敏还是办二代身份证的时候去过一次。她这人脑袋小,头发多,嘴巴尖,任荷花说这幅长相一看就是天生的二愣子,不机灵。简敏确实不聪明,即使在白鹭镇这样的乡旮旯里,她也是个智力中等偏下的。不过她记忆力不错,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扫一眼,就忘不了了。所以她找到这里并不费劲儿。

小军不爱天天回家,就干脆在派出所旁边的民房里租了间屋子,支个钢丝床,加上个旧煤气灶,自己一个人也自在。刚开始听到两声怯怯的敲门声,他还以为是做梦,听到来人说,“军哥,是我啊。”小军一下子就惊醒了。

“敏,你咋来了?咋了,出啥事了?”小军一听到是小敏就觉得肯定出了天大的事儿了,这个妹妹就没遇到啥顺心事过,更别说这一大早的。

“军哥,你借我点钱吧…..”一进门,简敏就跟小军来了这么一句,表情异常平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军。

“你要干啥?大娘呢?”小军有点愣住了,兴许是还没睡醒。

小军还在思考怎么安慰她,然后赶紧把她妈给叫过来。简敏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样,走到煤气灶旁边的小桌子边,拿起菜刀,扑通一下子直通通地跪下去了。

“军哥,我男人死了两三年了。要不是甜甜,我早就死了……”

小军一下子慌了了,王大嘴说的没错儿,老秦家的男孩都老实,还胆小,看简敏这架势,小军想去拉她起来又不敢,就在她面前呆站着,“你干啥啊,我们亲兄妹,你这啥意思啊?”简敏不回答他,自顾自地说,“哥,我每天夜里眼睛闭上脑子里全是甜甜,眼睛睁开还是甜甜,我再见不到她真活不了了。你今天要么借我钱,要么我死这儿。”

派出所的位置本来就偏,小军这屋本来是以前的一个农机厂,现在整个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两兄妹就这么对立着,小军脑子转了几转,才想出一句像样的话,“你能把小孩要回来不?”

“要不回来我不让那两个老狗活了。”简敏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小军,小军突然觉得他从来就不认识这个妹。简敏从小到大都是一副欠人钱的表情,走路低着头,两只手一年到头插到褂子前的两个口袋里,要不然就一副手没地儿放的样子。小军想不到她也有今天这副壮烈平静的神情。

小军突然想到他女朋友倩倩,倩倩每次说到小军家里穷,跟小军谈恋爱多憋屈的时候都是这么一副壮烈的表情,配上一句,“谁不知道你老秦家穷的出名?”好像能跟小军这样的人谈恋爱简直就能评个女烈士一样。

其实小军心里老早就觉得简敏应该去把小孩给要回来了,他就觉得老秦家的人太窝囊了,个个都窝囊,他早就不该和倩倩谈了,简敏也不该一天到晚在家哭。他幻想中,他应该是白鹭派出所的所长了,倩倩骂他羞辱他,他就一巴掌甩出去,“爱谈不谈,大爷我还嫌你矮呢。”可惜他不是所长,连个正儿八经的警察都不算,还不能甩倩倩巴掌。

简敏要去做他认为她应该做的事情了,不过王大嘴和倩倩眼中的小军还是觉得有些话还是要问一下。“你有钱养活她吗?你走了我大娘咋办?”

“养不活要饭。”

小军幻想中的那个自己说话了,“钱我借你。不过你就这样走也不行,你等我下,我先去所里请个假。”

任荷花跑到桥头的时候一辆到县里的车还停在那里。白鹭河的水早就干了,桥还在那里。大大小小的车要出去都要经过这座桥。出远门的人,坐大巴走要过这座桥到高速上去;坐火车的要坐小巴车到县城火车站,所以进进出出的人也要经过这座桥。

“大姐,快来,到县里头的?火车站、中心广场都停,再差一个人就走了。”卖票的眼尖,一看到任荷花朝自己车跑过来,赶紧喊。

任荷花跑到车上没找到简敏,问卖票的前班车啥时候走的,“早走了,快半个小时了,保证你凳子还没坐热我们就发车了,你放心。有规定,我们不敢提前走。”卖票的大姐以为任荷花嫌发车慢,又是一阵机关枪。白鹭镇到县城的小巴车按规定半小时一班,车主们为了一天多跑几个来回,一般都是十几分钟就发一班车了,不过最近据说是查的严了,必须规定时间来。

任荷花知道简敏还没出镇,算算时间,她不可能半小时之前到这里的。任荷花只能想到这些了,她以为简敏肯定是跑到桥头坐车跑了,但是走的车上没有简敏,她就再也想不出来简敏跑哪里去了,她在桥头来来回回转了半天,没有主意。那年过年简敏她爹没回来,她也是一个人在这桥头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天,自那以后,她年年快过年的时候到桥头转,到底没把她家男人盼回来。

她自己走累了就站在那里不知道动了。

“大姐,新烤的烧饼,来一个不?”桥头那个卖烧饼看任荷花站在他炉子前面不动,就跟她打声招呼。任荷花这才感觉身上直发抖,不光是急的发抖,还是因为饿,人一饿脑子就转不动了。任荷花从裤兜摸出钱买了个烧饼,拿报纸包着吃了,吃着吃着她脑子就能动了。

任荷花一溜小跑往小军那里走,她边跑边骂自己,“我个窝囊女人,咋不早来找小军儿,我个耷拉无才的女人,咋能找到人呢。”任荷花跑到派出所门口的时候正好迎头开出来一辆面包车,车头一转把她挤倒在地上,不过她急着找小军,也没在意,爬起来就往派出所院子里进。

“大娘,你…..你咋来了?”开车的人正是小军,他头伸出窗户朝任荷花喊。

“军儿啊,你妹跑了,我去桥头也没找着她,咋办啊?她肯定是跑了,她……想去找她闺女,我一准儿就猜到了,咋办,军儿?”任荷花近似哀求地看着小军。

“大娘,我都没听明白你说啥事,所里让我进城一趟,有急事,出人命了,我下午就回来了……大娘,这是我屋儿的钥匙,你先去我那里等我吧。”小军扔出一串钥匙,做贼似的跑了。

任荷花看着面包车拐进人群,一屁股瘫到地下去了,“军儿呀,你这个遭瘟的鬼孩子,你坐了办公室了就不管我这穷大娘了……敏啊,你就睁睁眼看看你妈呀,你这不省事的鬼妮子,你跑哪儿去了?”她坐在派出所门口的洼地上使劲儿地哭,从简敏她爹失了音信到现在,她积了多少年的眼泪都一下子出来了。

任荷花自己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哭累了,直觉得眼泪哭干了才站起来,穿过几层围观的人群,走了。派出所看门的老杨还以为是自己劝了半天才把任荷花给劝走的,其实任荷花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人在劝她。她专心地哭,身上背了座山,一直哭到把山给震倒了,她整个人一下子松了下来才停住了。

王大嘴和吴关顺他妈赶到桥头的时候,看到任荷花披头散发地坐在一家烟酒超市门口的石头上。

“大嫂,回家吧,敏一个大活人,她还能出啥事吗?她想跑你也逮不住,军儿给我们电话,我们就赶紧过来了,回家吧,她肯定是去找甜甜了……”王大嘴知道简敏迟早要去把孩子找回来,她一点也不意外,她倒是有点怪任荷花心太狠,死活不让简敏要甜甜。“也是你…..那贵州老熊家把小孩弄走,你是她姥,你也跟着他们不让小敏要她小妮子。”

她们两个好说歹说才把任荷花拉回了家。

乡下人睡的早,不到八点,秦庄已经鼾声四起了。吴关顺他妈睡不着,坐在床头披个短袄一直叹长气,“你不放心就去看看,老在这里折腾人,我明儿早还要去挖田埂。”吴关顺他爹说完就自己翻身睡了。

吴关顺他妈到任荷花家里的时候碰到王大嘴正好出来,王大嘴朝她摆摆手,“庄里来了好几个人了,都才走,她不让人陪着,唉,让她一个人清静清静……大嫂命真苦啊。”

半夜,秦庄被一阵越来越大的哭声惊醒,任荷花坐在自家堂屋里哭诉。“敏哪,王半仙儿说你名字起坏了,简敏,贱命啊……我在你姥家生你,你姥说我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在娘家生小孩…..我寒冬腊月的在厕所把你生下来的啊,你命能不贱吗?”

任荷花的哭声,被一片银白的月光扫到秦庄对门的山里压起来了,压住一阵再来一阵。庄上邻居偶尔几阵叹息,也消散在无边的月色里了,都知道她苦,可是除了叹息又有什么法子呢?在白鹭镇,家家都能哭出一本小说来。只有这月亮这天是宁静的,没有叹息没有眼泪。

“敏呀,你爸走了十来年了,我的日子不好过啊……敏啊,你到底又走了我的老路啊,我怕啊,我不是狠心啊,你不能又走我的老路呀…….”

“你个死男人,你咋这狠心啊,你一走就是十几年啊,你就是当了陈世美你也给家里个信儿啊……你死了你也给我托个梦啊……”

“城里头不是个好地方,你们爷俩都去城里头,都没好下场啊……你们就留我条贱命受罪啊,活着啥意思啊……”

该骂的都骂了,该哭的都哭了,听着嗓子哑了,任荷花的哭嚎声才渐渐地小了。

秦庄哭了一夜,听了一夜。

 “这是天注定的,哪有这么赶巧的事儿呢?”小军不停地告诉自己,算是为自己帮助简敏逃走找到个合理的借口。如果当时给小军时间,他可能不会帮简敏,但是简敏没给他时间,晚上想想,小军觉得其实是老天爷不给他时间想。

小军本来想编个理由跟所长请个假的,不过到了所里左等右等所长都不来,悄悄问了肖剑锋,那小子一脸的蔑视,“咋了,所长不来你还想他?”不过为了显示自己路子宽,消息广,肖剑锋还是告诉了小军,“领导去县里开会啦。”

小军一听脑袋炸开了锅,所长三令五申地说过,要请假非得有他批准才行,肖剑锋这样的老油条肯定不把所长的话当回事,不过小军不敢。

“老肖,莫瞎白话了,去城里头把所长接回来吧。”刘队扔过来把钥匙,正好砸到肖剑锋肩膀,他一躲,钥匙掉到后面的小军桌子上。所里平时办事就一辆昌河,开起来垮啦垮啦响,天又冷,肖剑锋当然不愿意,“刘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腰这几天一直疼的厉害……”

“刘队,肖哥腰疼的确实是受罪,我反正也没事,我去吧。”小军被那串钥匙砸出了主意。

“秦军这孩儿,连老肖的马屁都拍……”刘队望着小军的背影叹息。

小军开着昌河把简敏送到火车站,买不到到贵阳的票了,“到九江吧,那儿车多,你在那里转车。”几年以后,小军还在为这个主意后悔自责,他总觉得如果不转趟车,简敏的命运也许会不一样。

小军买了票,又塞给简敏一张存折,那是他这几年攒下来的老本。

“哥…..”简敏突然鼻子有点酸,又干咳了两声,“我妈你帮我看着点,我把甜甜带回来就不走了。”

“嗯。”

“你去接你们所长吧,我一个人搁这儿就行了。”

“嗯。”

简敏排着队往候车厅里挪,小军又跑回来了,他一把拉住简敏,“现钱带点。”他把一把零钱塞到简敏手里,又挤出去了。

天快黑了。我躲在候车厅最西边的一个角落里,把手机捏在手里,这个手机按键上数字都磨没了,这是妈这辈子唯一用过的手机,现在被我偷走了,为了我自己的女儿,我偷了她的手机跑了。我不敢开机,我不敢听到妈的声音。心里还是一阵阵的恐惧,我怕坐火车,说不清为啥。

每次看到车站黑压压的人群,我都想到我姥家那条河涨水的时候,我站在水里,老觉得自个儿在动,马上就会被水给冲走一样。候车厅里的人大半都是垂头丧气,面无表情,还有一些人穿的干净儿的,高高兴兴地说话聊天。我怕这些快乐的人,在他们面前,我老有股子说不出的自卑。

上车后,我被一群人推着往前走,火车上永远都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我要走到哪节车厢,反正我没有座位。我脑袋发木,一直走到两节车厢连接起来的地方,我才看到有块能站人的地儿。车开了,天黑了。

我把头靠在车窗上,外面无边无际的厚实的黑暗里亮着一点光。我在这点光里看到军哥,他猫着腰消失在人群里了,还有我妈,伸长了脖子朝王半仙儿那张桌子边挤……我想看到甜甜,几个月没见了,不知道甜甜长成啥样了,可是我睁大眼睛往那黑暗里瞅,就是瞅不到,只看到我身边那几个坐在蛇皮袋子上的人。

我第一次坐火车是和吴关顺一起,那是我们第一次走出秦庄,也是我第一次去大城市,那是我的所有盼头开始的一趟火车,所以总也忘不了。吴关顺的亲戚给我们介绍了一个电子厂,在郑州。那次坐的火车也没有座儿,我们俩提着三个大包挤在火车垃圾桶旁边,夜里的风趁着火车的劲儿从外面钻进来,冻得我和吴关顺直发抖,到了夜里一两点还睡不着。吴关顺从包里摸出一根火腿肠,这东西一根几毛钱,我不舍得买。他用嘴把火腿肠皮啃开,递给我,“给,你先吃。”放在平时,我肯定不要,不过那会太冷太饿了,我骨气也减了,“你先吃吧,留点给我就好。”他吃了一小口就把剩下的塞给我了。

吃了火腿肠,我们各自靠在自己的大包迷迷糊糊睡一会,吴关顺瞌睡大,没一会就打呼了。攥着火腿肠皮子,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吴关顺亲戚介绍的那个厂说是只招两个人,吴关顺肯定能进去,还有一个名额,空下来了。村里那会在找活干的还有好几个,都是刚下了学不上了的,田地的活是干不了了,想出去打工又找不到门路。能进厂又有熟人介绍,肯定是再好不过。

最后还是我填了那个名额,我知道这里面的原因,吴关顺的妈媒人都找好了,想来我家说亲。这次让我进厂是给我们娘俩一个人情,以后来说亲也好说。不过我是打定主意,欠他们人情用其他方法还,肯定不嫁给吴关顺。有了这层原因,我再冷也不愿意和吴关顺靠太近。

我确实是没见识的女人,那个时候总以为到了大城市,我就能遇到电视剧里的那种男人,所以我看不上吴关顺这种人。到后来,我和阿清扛着大包小包挤上一辆绿皮火车,依旧没有座儿,依旧挤在垃圾桶旁边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不该嫌弃吴关顺,我要嫌弃的是我自个。

九江下午的阳光暖和的很,我走出火车站,站在广场上发愣了一会,脑子还是麻麻的,没有主意。从九江到贵阳的票没买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找了就近的一个石墩子坐下。

这几个月,我想甜甜想疯了,天天想,夜夜想,越想越发慌。脑子被这种想和慌充满了,浑身冲出一股劲儿,不看到女儿,这股劲发不出来,所以我像个牛犊子一样从我妈身边冲出来。可是在这个陌生的火车站,我被拦住了,我买不到票,我走不了了。身上的那股子劲儿被堵住了,心里又着急,憋了老长时间的眼泪终于憋不住了,我开始在这温暖的火车站广场上嚎啕大哭。

一个年轻的农村妇女就这样坐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肆无忌惮地哭,哭到让人担心她随时会吐出来。

我猫着腰捂着脸自顾自地哭,哭地一身轻松,才看到身边已经围了一群叽叽咋咋的人。估计是看我哭的差不多了,一个穿着布棉鞋的大婶走近我,“这妮子,恁是不是票丢了?”我抬起头,她身上土黄色的棉衣刺的我眼睛疼,我摇摇头,没答她话。“估计是行李被偷了,看看她,身上就背个小包”“哎,算了,走吧你,多管闲事”……一堆人闹哄哄地围上来,又一茬茬地散开了。在这么大的一个广场上,这么多人盯着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心里的那些苦也显得淡了。

那个布棉鞋大婶还没走,她又来了,“妮儿啊,莫想不开,人一辈子咋样都能过。我养了三个儿,干建筑……工地上,摔死了一个,还有两个到处奔奔忙忙,都难得很……我搁着火车站捡破烂,一个月不也好几百块?......”我听着听着,恍惚觉得她像我妈,又像军哥的妈,还像吴关顺的妈……想着想着我眼泪又出来了。“我去找我女儿……买不到票……”对她说了这句话,我嗓子就硬了,啥也说不出来了。

“哎呦,妹儿呀,我当多大的事儿,你到哪儿啊?”一个尖嗓门的中年男人突然出现在我边上,打断了我的哭声。

中年男人边上还有个围着个腰包的女人,扎着个长辫子,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到哪儿?……说话呀,妹儿啊,到哪儿?”长辫子女人看着一副替我着急的样子。我倒不是不想说话,我是说不出来话。

布棉鞋大婶说话了,“咋地,恁们能帮她买到票?”

“票?这儿哪儿还有票,刚过罢年,到哪儿票都买不到啦,庐山站肯定有呀,那儿票多。”尖嗓门男人说着过来拉拉我胳膊,“妹儿,咱们开出租的,拉你到庐山站坐车,包你今天肯定能走……车就在那边,那,那辆车就是咱们的。”

他朝后面指了指,我望过去,好几辆小车停在那里,“拼车,就差你一个就能走了,看这小妹也像老乡,怪可怜的,算你8块钱,到九江县,庐山站,这么低的价没要过……妹儿,走不?”长辫子女人又一阵吆喝。

“妮儿呀,你别坐着哭了,跟他们去庐山站看看吧,我回家也是打那里坐车的。”布棉鞋大婶边说着边把手上的半麻袋矿泉水瓶子扛到肩上,那动作和我妈在打谷场扛小麦的动作真像呀。我确实也没啥办法了,心里的那股子着急催着我赶紧坐车去看甜甜。于是,我站起来跟着那个尖嗓门男人朝着他车的方向走,长辫子女人走在我后面,四处张望,我突然有种被人带着手铐去杀头的感觉。

他们的车说是出租车,其实更像个面包车。里面坐着两个人,都不说话,像两个读书人,男的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女的穿身白羽绒服,那白显得我的那身棉袄更脏更破了。我坐上之后,长辫子女人在我脚前面的一个小凳子上坐下,拉上车门。

车左拐右拐地走出了火车站,开的很快,晃得我一阵阵地想吐。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胃也开始咕噜噜地响。我伸手摸摸包,里面什么吃的也没有。穿白羽绒服的女的斜着眼睛看看我的包,眼镜男人还是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这些看着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面前,我总是不自觉地不安。被白羽绒服女人这么一看,我伸在包里的手都不知道怎么抽出来了,只好摸了10块钱出来,递给坐在我脚边上的长辫子女人,“车费。”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两个字,她接过钱,找好零钱。从边上摸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喝点水吧,看你嘴巴干的。”其实饿还在其次,主要是渴,所以我接过水,一口气喝掉了半瓶。

看看窗外,路越来越宽,人也越来越少了,应该出了市区了。也许是车太簸了,我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索性靠在车窗上睡会。

我做了个梦,一个奇怪的梦。梦里雪下的好大呀,白茫茫地一片,啥也看不到,我抱着还是婴儿的甜甜,回到了我姥姥家。走到她们村外面的池塘边,我看到一个小屋子,我妈也在里面,我看不清楚她在里面做什么,只看到她也抱着一个婴儿,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啥也没说……

秦简敏失踪了一年多后,任荷花和秦军去了贵州,阿清的老家。

阿清的老爹已经不在了,老娘也病病歪歪的,她说没见过秦简敏来贵州。

“来了我早把这糟瘟的丫头给她了……咳咳…..我活着不如死了好呀……老熊家要绝了……绝了。”

不过任荷花断定阿清的老娘说瞎话,撒谎,她骂骂咧咧了几天,也没把秦简敏给骂出来。最后,他们只好带着已经能到处乱跑的甜甜走了。

秦军回去后就辞了职,他去了九江,他有种预感,简敏是在九江丢的。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简敏,总之他是出来了,离开了白鹭镇,他也有了新的盼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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