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对不起，是会过期的
年轻的孩子们，总是不明白语言的暴力有多么伤人，在不知畏惧、不懂慈悲的年龄，就惯用最恶意的揣测、最恶毒的话语，将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仇怨的人贬低到泥土里，毫不愧疚。
——题记
一
绛色的红茶在透明的保温杯里泛着淡淡的光泽，映衬着宋小冉的睡颜。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略略弯起的嘴角，看不出来那酣梦到底是美好还是凶噩。
林峰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教室门“吱呀”的响声让睡梦中的女孩不舒适地蹭了蹭脑袋，却并没有醒来。
中午一点半，空荡荡的教室里边，只有他和她。
可惜，这不是一个美好爱情的开场。
林峰重重地摔门，“砰”的一声巨响，睡梦中的宋小冉猛地睁开眼睛，立时站起了身。她的大脑还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到林峰从她身边掠过，撞倒了桌子边上的保温餐盒，里面剩余的午饭倾倒在了地板上。
“呵。”林峰瞥了一眼，冷笑着走了过去。
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打在宋小冉的眉目间，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闪烁着斑驳的泪花，却愣是没有滑出眼眶。
她蹲下身子，默默地收拾好了一切。
这只是宋小冉普通的高三生活里普通的一天。
二
十二岁的时候，父母离异，十七岁，母亲带着她改嫁到了林家，她和林峰成为了异性姐弟，她也因此成了林峰班上的插班生。
其实说是姐弟，不过也就相差了一个月的生辰。
初见时，她甜甜的笑着，弯弯的眉眼和一口整齐的白色牙齿，任谁都不忍心拒绝。
可这个谁却并不包括林峰，他阴沉着脸看着走进家门的两人，满眼的不屑和愤怒毫无保留地折射在了宋小冉的身上。
但他在父亲的逼视下，还是扯着嘴角一笑，“阿姨，姐姐。”
满口的不甘不愿化作了眼中的晦暗不明，融进了两人生活交汇的点点滴滴。
“你和你妈，都是破坏别人家庭的贱人。”
当晚，林峰恶狠狠地对她说道。
他不敢当着父亲的面去诋毁宋小冉的母亲，只敢在无人的角落里，向这个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女孩释放自己的恶毒和怨恨。
说完这话之后，林峰着实担心了一段日子。他担心这个看似白莲花般的柔弱女孩会去向父亲告状，或者躲在她母亲的怀里嘤嘤的哭泣。
但是没有，接下来的几天，宋小冉仍然咧着一口陶瓷般的牙齿，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般隐忍，在林峰眼中就是胆怯。胆怯，最是滋生怒气。
他已经不满足于暗地里言语上的讽刺和诋毁，而两人共在的班级，就是他铺就“复仇”之路的广阔平台。
作为插班生的宋小冉，本来就是众人排外的对象。林峰利用这一点，明里暗里向大家透露出，宋小冉的妈妈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诶，你知道为什么在高三这个关键时刻，宋小冉突然转学了么？”
“不知道诶，你知道？”
“我听说啊，她妈妈是小三，人家原配闹事，以前学校的同学都知道了，她待不下去了，就转学了。”
“我去，真的假的啊······”
“看不出来吧，我也是听说的，不过感觉可信度很高。”
“······”
高三的孩子，人生价值观都在形成的过程中，多数还是没有是非曲直自己明断的能力，不过是随波逐流，说着些中伤人的话语。
在这样的闲言碎语中，宋小冉的身份就逐渐尘埃落定了。
“听说她就是那个婊子生的。”
“你看她那副样子，铁定跟她妈一个样子。”
“数学老师总是夸她聪明，还给她开小灶，谁知道背后都干了些什么······”
年轻的孩子们，总是不明白语言的暴力有多么伤人，在不知畏惧、不懂慈悲的年龄，就惯用最恶意的揣测、最恶毒的话语，将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仇怨的人贬低到泥土里，毫不愧疚。
这些话多多少少都传到了宋小冉的耳朵里，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她不仅没有朋友，还被莫名地树成了敌人。
她努力地想要解释，可是没有人愿意为了她停下匆忙的脚步和眼中的鄙夷。她张了张口，却发现无处可说，无人可诉。
“我妈妈不是小三。”
宋小冉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咬着苍白的嘴唇，低声而倔强地说着。
没人听到。
在林峰胜利的讥笑中，没人注意到宋小冉的悲伤。
三
事情的发酵在高三下学期，五月份，临近高考。
因为家离得远，中午回家对于宋小冉和林峰来说都太浪费时间。所以总是会从家里用保温饭盒装好饭菜，中午就在教室解决。
林峰讨厌这个后妈，但却从来不敢当着父亲的面表现出来。
这天中午，宋小冉出奇的没有睡觉，反而是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时不时还漏出少女温软而羞怯的笑容。
之后，她认真地将纸叠成了桃心的样子，在上面放了一片玫瑰花瓣，然后小心翼翼地压在了一本厚厚的汉语词典中。
做完这一切，宋小冉才安心地趴在桌上午睡。
好奇心抓心挠肝地驱使着林峰来到了宋小冉的桌前，偷偷地翻开了那本词典。找到了还留存着玫瑰气息的书信。
毫无意外，那是一封情书。
是给隔壁班的班长方晖的。
少女怀春，不过是因着一个善意的微笑，一个暖心的安慰。
林峰有些忐忑，但还是忍不住展开了这封信。
“那天遇到你，真是我的幸运。在这里，只有你愿意听我说，只有你给予了我帮助，像是黑暗里的一束光，让我走的不再迷茫。”
“我不怕误解，我只怕无从解释。谢谢你，在我最无措的时候告诉我，只要我内心足够强大，那一切对我都构不成伤害。”
“这些天看书看到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想把这话写给你，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对于我而言，就真是那世无双的如玉公子。”
“······”
林峰合住了信，看着一眼睡梦中的宋小冉，骤然间不知道自己心中翻腾出了怎样的情绪。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将这封情书暴露在大家的视野里，便会坐实了宋小冉勾搭的名号。
可他犹豫了，许是因为这字里行间的真诚，许是因为此时她无害的睡颜。
他第一次开始考虑这件事情对于宋小冉的伤害会有多大。那是一种叫做良知和不忍的东西，在面对这个总是懦弱和无助的少女时，终于爆发出来了。
“妈妈······”
梦中的少女轻声呢喃了两个字。
轻飘飘的“妈妈”，落在了林峰的耳中，触痛了他最敏感的那根弦。
他攥紧了手中的信，再也没有犹豫。
林峰15岁的时候，出了一场车祸。
他右腿骨折，母亲因此去世。
林峰的父亲是一位医生，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正在手术台拯救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宋小冉的妈妈。
两年后，宋小冉和她的妈妈嫁入了林家。
林峰一直知道，没有什么出轨，没有什么小三，只不过是上天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但是，他深爱的母亲，不在了，而那个女人，却活了下来。
四
宋小冉逃离学校的那天，距离高考已经没多久了。
林峰高举着她的情书，在全班同学面前读了出来。
“这些天看书看到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想把这话写给你，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对于我而言，就真是那世无双的如玉公子。”
这是她最羞于启齿，却又分外想要让方晖看到的话。
陌上人如玉，配合着林峰那过分矫揉造作的声音，还有夸张的动作举止，一切都不再是含苞待放的美好，而变成了赤身裸体的粗陋。
那一瞬间，宋小冉觉得天都塌了。
“真不要脸！”
“这种话都能写出来！果然是小三的女儿！”
“真是自不量力，方晖是她能肖想的么？”
“果然，之前的传言都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就会勾搭人！”
“······”
笑声携裹着中伤，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宋小冉的耳畔，四面八方包围着她的是无尽的耻辱和嘲讽。浓浓的无力感瞬间蔓延至她的全身，她只想逃，逃离这个在她看来有如人间地狱一般的地方。
宋小冉捂着耳朵，尖叫了一声，猛地抬头看向那个站在讲台中央的林峰，素来平淡无波的眸子中凝聚着浓烈的悲伤和仇恨。
“林峰！我恨你！”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跑出了教室。
林峰握着信的手微微发抖，宋小冉那困兽犹斗一般的眼神在他心底辗转了许久，一种叫做惶恐和懊恼的情绪从胸腔深处迸发而出，流窜在他身体每个角落。
他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像是尽情狂欢之后的不知所措，带着无尽的空虚和落寞，还有自己都说不出来的五味杂陈。
宋小冉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父母。
她只是央求母亲帮她递交了假条，表示自己要在家里潜心学习，做高考最后的冲刺。
在家里，走过林峰的时候，她目不斜视，漠然置之。
而在学校，那空荡荡的座椅，却并没有招来多少人的瞩目。
对于大家来说，宋小冉只是他们枯燥高三生活的调味剂，谈笑之间便抛在了脑后。他们不知道，这些无心之语对于一个不过17岁的小姑娘来说，意味着什么。
与宋小冉的淡然相反，林峰焦躁不安。他的视线总是忍不住追逐着这个身材单薄的女孩，一句若有若无的抱歉如鲠在喉，吐不出，咽不下。
五
高考结束后，宋小冉成绩不错，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
林峰发挥一般，只在本地上了个普通大学。
这两个明明身处同一屋檐下的姐弟两个人，骤然分道扬镳，带着还没有化解的针锋相对。
宋小冉南下的那天，身边站着方晖。
因为那封信的风波，闹得全年级满成风雨，反而成就了一段爱情。
在站台的门口，林峰站在父母的身边，看着那个瘦弱的女孩，和身边的人头也不回的走进人潮涌动之中，没有留下视线在他身上。
那高高扎起的马尾辫，是落在林峰眼中最后的倔强。
“对不起。”
林峰骤然喊了一声。
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那身影兀地停住了。
宋小冉没有回头，但是那微微抖动的肩膀还是出卖了她。
方辉握住了她的手，回身看了一眼林峰。
“晚了。”
他说道。
说完这话，他转身，轻轻一拉，少女随着他，远远走去。
有些“对不起”，是会过期的。
真的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