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寄不出去的信
致生父：
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你，因为从来就没有机会。也许命运安排，你我注定是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相见的那一天。
小时候，看着别人都有爸爸，幼小的我自卑地以为：也许你是因为我是女孩子，就弃我而去了吧。所以我从不羡慕更不会忌妒别人有爸爸。哀莫大于心死，那些时候，我总是平淡而冷静地看着同伴们牵着爸爸的手出入校园。
在没有你的任何一天的陪伴中，我长到了10岁。那一年的那一天，我终于确切地知道自己也是曾经有过父亲的人，尽管他从没在我的视线中出现过，而我对没有父亲的种种猜想终于得到了解答——原来你们离婚了。
看着那张薄薄的、破旧的离婚证，我知道了你的名字，知道了在自己还是个胎儿的时候，你们就分开了。回忆起来，几十年前的离婚证与现在的离婚证最大的不同该是没有照片吧，所以至今我都不知道你的样子。当然，还有一个不同就是当年大家都没有身份证，所以上面只有年龄，没有具体的出生年月。
那张纸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面对的如此重大的秘密。知道吗？我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泪流满面，只是安静地想了想，然后把它拿给外婆，请外婆告诉我，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婆却惊慌失措了：“小孩子不要乱翻！你怎么找到了这个？”她匆忙地收起了那张纸，好像又不知道该怎么对我说，只不停地说“小孩子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知道吗？我不爱你，也不恨你。只是好奇那个原因而已。也许潜意识里是真的怕，你们分开是因为我吧。但转而一想，怎么可能？那个时候我都还没出生，你怎么能判断我是男是女？想明白了这个，我更加好奇了。
外婆不肯告诉我，我就去软磨硬泡大姨。央求了无数次后，憋不住话的大姨终于道出了原委。原来你是家暴中的那个施暴者，妈妈忍受不了你，竟然申请法院强制执行离婚这个手续。我终于释然了，原来不是你不要我们，而是妈妈太勇敢，主动放弃你了。同时，深深感受到妈妈的不易。毕竟，那个年代，离婚者瘳瘳无几，不像现在，满大街都是。而你，在她怀着孕时仍不放过，还能下得去手打她。
那个时刻，我第一次有了作为女性的自尊感，也深深体会到这种自尊被侵犯的感受。也为我在今后配偶的选择上埋下了伏笔。仅为这一点，我是不是该感谢你？
四十多年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偶尔记起妈妈，偶尔想起了我——虽然我们今生都未曾谋面。说实话，我半生的记忆中，很少想起你，只有在学校要求写关于家人，关于家庭，甚至关于家乡的话题时，才会不得已想到你，却不知该怎样表达。因为记忆里没有你，我的生命中就没有过关于父亲的位置。我甚至没喝过你给的一滴水、一粒米。而血缘，又是个什么东西？如果血缘基因里会有关于你一切不好的承继，我宁愿把它们统统都抹去！
有点言不由衷？说了不恨你，可是仅从上面的字意，竟然透出些许怒意？哦，还好只是怒气。我甚至不允许自己恨你，因为这会拉低我的层次。我明白，从精神层面上，我与你绝对已隔了不止千万里。因为我不能想象，当一个拖着笨重身体的孕妇，为了免遭你的毒打，要去东躲西藏；为了跟你离婚，她放弃了任何一项属于自己的权益，只带走了几件随身的衣物；也不能想象，在她心中萌生离婚念头的那一刻，竟然就开始策划偷偷逃走、再向法院起诉的路径！她该对你有多么深切的恐惧啊！天知道，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更不能想象的是，当她顺利地拿到那个证——象征她重生的证，她竟然还是躲避不了你的魔爪！你为了泄愤（应该是为什么不是你抛弃她，而是她抛弃了你的这种愤怒吧？），屡次给她的单位发信，把她说的一文不堪，让她在单位抬不起头。你到底是有多牛逼？
她为了逃离你，牺牲个人幸福远调至离你几千里之外的地方，你仍旧不满意。你仍旧能够通过各种渠道打探到她的消息，向她身上泼各种不堪的污水、安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时代，在那个一个人可以在一个单位工作一辈子的年代，我佩服你的追踪能力，却更加明白她到底承受了什么！你就是个梦魇，让她挥之不去！你就是个恶魔，让她逃不出你的掌控！
而我，生来的目的就像是为了帮助她逃离你、打败她身边所有的恶魔！
从小，我就被身边的亲人们灌输要坚强自立的理念，要帮助妈妈远离各种苦难。
当小小的我被别人骂“野孩子”、“没人要的孩子”时，我不哭，冲上去就给对方一顿暴打。从不关心自己能不能打得过对方，自己会不会受伤。回到家，从来不告诉妈妈别人骂我的话。因为怕她难过，怕她伤心。当她看到我伤痕累累或衣衫脏乱，我只说自己不小心摔了跤……尽管在无数的夜里，一个小小的身子就那样无助地躲在被窝里无声地哭泣……
当弱小的我被学校的老师取笑自己有个什么样的妈时——这都是你的杰作，我还是冲上去，义无反顾地教训那个老师，那个竟然是在她怀孕时妈妈经常帮她提水的老师！那一刻，我体会到，人性是有多恶啊，谣言又是多么地伤人！我回骂她，不知感恩、没有是非观念、散布谣言、不知廉耻，不配做人类的灵魂工程师！那一年，我才七岁。若不是班主任老师的苦苦相劝，我回想，自己与那个老师应该是会有一番肢体上的接触吧。
当我渐长至十多岁，面对强势，面对想欺负妈妈的大男人——哪怕只是言语上的放肆与不恭，我挥舞着菜刀，言辞凿凿地警告他“你要再敢这样，就试试！”
这样的日子，数不胜数。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你。瞧瞧，你是有多伟大，总是在我们的生活中时不时地刷一下存在感？
真的，没有你的日子，我过的很好。我学会了坚强，学会了体谅，学会了不受人欺负，学会了捍卫自己的权利。
再次感谢你，那个提供精子让我来到这世上的人。除此之外，我们好像再无关系。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去找寻一下你的踪迹。我扪心自问：卑劣如你，难道还需要我的救赎吗？
就这样吧，写一封发不出去的信，聊以藉慰幼时那个外强中干的自己，也让自己卸下那层厚厚的盔甲，露出那颗柔软而坚定的心。因为只有放下，才能重新出发。
原来这些年，我一直欠你一封信。缘于有书，让它得以见到天日。在此，感恩，有书。
惟愿：你，我，各自安好，永不相见。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2021.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