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连载

2023-09-07 孤雁于飞——徐霞客传 (2)

2023-09-06  本文已影响0人  小黄杨树

    2.

        对于家人来说,从情感上他们确实难以同意霞客抛家舍业远行。但是,霞客的好友们,则完全理解霞客的行为,并且在精神上、物质上甚至是技术上为霞客提供支持。他的好友、忘年交陈继儒先前得知霞客“万里遐征”的想法时,曾以形势变化莫测、社会动荡不安为由劝他缓行。可当他得知霞客去意已决,便再三叮嘱霞客在临行前一定要告诉他,他要替霞客写几封信,向远方的朋友介绍霞客,以求得他们将来等霞客到他们的地盘时,让他们尽地主之谊,关照一下霞客。对于出门远行的人来说,如果能有当地朋友的陪同,可以品尝到当地地道的美食,购买到合适的特产,游览到最精品的景区,自然是求之不得,在后来的事实证明,霞客也确实在当地朋友的帮助中,受益多多。

      而上文中提到的王孝先、王受时、王忠仞等好友,平时就经常聚会,有些人与霞客一样,也偏爱游山玩水。他们在品酒论茶的同时,对山水的挚爱是他们共同的话题。他们就像数家珍一样,讲述积压自的旅行见闻、感受。霞客不仅能讲得绘声绘色,还能不时地校正舆书图经中的讹误,往往令好友们拍案叫绝。还有一位好友陈函辉,早年多次陪同霞客出游。曾经有一次,烧灯夜话,讲旅行探险彻夜不倦。

      对了,不能忘了霞客的族兄徐仲昭。他更是霞客好奇山奇水的坚定支持者。他不仅亲身陪同霞客多次赴名山大川考察,而且在生活上、家庭事务上身体力行,替霞客分忧解难,让霞客得以心无旁骛地忘情于山水,孜孜于游记的写作。就在霞客出行的前一天,霞客亲自到仲昭兄所在的土渎庄与他把袂话别。

      旅游,本来就是一项奢侈的活动。特别像徐霞客这样长期的、长途的、专题式的旅行考察,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起的。它不仅需要有兴趣志向的支撑、知识的储备、充足的时间、健康的体魄,还要有经济上的坚强后遁。旅行者要承担交通不便、信息不通、语言障碍等诸多困难,甚至还要考虑政治形势、社会治安、民俗民风等影响。所以说,能够有机会旅行的大都是官员,比如山水诗人谢灵运,一方面,官员可以利用频繁的调动,实现旅行的目的,另一方面,自然可以利用官员的身分,为自己私人旅行提供各种便利。再就是富人子弟,但是,这些人满足于声色犬马,不大可能会自讨苦吃,去餐风宿露。另外,古代户籍管理制度十分严格,“农民进城”旅游难上加难,而痴于山水,那更是不务正业之举,就算正府允许自由旅行,恐怕也没有多少人有些能力。因之,对于一般人来说,能够有机会短程的、偶尔的旅游也属幸事,像霞客这样的旅行,实在是难上加难。

      霞客的宿愿得偿,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好友的坚定支持,无疑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霞客对此,心中倍感温暖,无形中也增加了矢志远行的力量。

      黄道周,字幼半、幼玄,号石斋,福建漳浦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授翰林院编修。精通天文历数,学贯古今,所到之处,学者云集,人称“石斋先生”。霞客对黄道周十分钦佩,曾评价石斋“国朝才识第一、品德第一”,多次登门造访。这次远行前,本想与黄石斋见面畅谈自己的远行计划,也想听听他的意见和建议。可惜黄黄石斋音读不至,只好作罢。

      来到苏州,霞客最为不下的是另一位族兄徐含晖。含晖在苏州城中隐居将近十五年。因为意外倾家荡产,儿子又不幸早逝。遭此不幸,含晖却能以诗文自我排遣。霞客与仲昭时不时地去苏州探望多灾多难的含晖。所以,含晖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倒也不失快乐。

      九月二十二日早,霞客在半塘早市上为仲昭兄买了一把竹椅,托人捎回家中。临近中午的时候,去看望文文老的儿子,并购买了一些旅行用品。做完这些,便急急忙忙地经过葑门去找含晖。兄弟见面,未及言语,便泪流满面。只见含晖面色苍白、心力交瘁,精神面貌大不如前。在交谈中得知,含晖的孙子不务正业县不孝滋甚,对含晖盘剥无度。近些日子,更是变本加厉,简直是大逆不道了。霞客陪含晖唠了半天,少不了一番安慰。天快黑了,二人洒泪而别。含晖在市场上订了些酒菜,执意送霞客回到停泊在半塘码头的船上,二人小酌多时。期间,含晖还特意给时任广西横州知州的诸楚屿写信,以便霞客到广西时有所帮助。

      不觉已到深夜,先前还不时有南来北往的船只在半塘停泊,邻船甚至还传来琵琶的声音,让人一下子联想到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巧遇琵琶女的浪漫故事。琵琶声停,依稀传来船上的对话声。显然,也如霞客船上的情形一样,是友人在为朋友饯别。古人有折柳赠别的传统习俗,取“柳”与“留”同意之意,表达对友人的挽留之情。而在江南水乡,到船上与友人饯别则是那里独有的风情。静静的码头,几艘孤舟,一盏马灯,三两个小菜,几杯淡酒,再三配上当空的皓月,悠扬的琴声,构成了一幅情深深、意蒙蒙的水墨风情画。

        码头上的船少了不少,没有走的,都静了下来,船上的灯也已经熄了。午夜时分,含晖与霞客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九月二十三日,霞客到苏州阊门取回用染色绸缎装裱的《晴山堂帖》,便继续发舟,当晚到了昆山县。这两天,已经与王孝先诸位好友会面话别,还与含晖兄见了面,霞客既有欣慰,又有些感伤。接下来,他还要去拜会一位重要友人——青浦佘山的陈继儒老先生。

      《小窗幽记》与《菜根谭》《围炉夜话》被誉为明代修身养性“三大奇书”。而《小窗幽记》的作者,正是陈继儒。

          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又号麋公,松江华亭人(今上海市)。曾经在昆山隐居,后来又住在东佘山,以闭门著书为乐。他能写诗文,书法绘画也很出色。现存的主要作品,除《小窗幽记》外,还有《见闻录》《陈眉公诗余》《虎荟》《眉公杂著》等。

      陈继儒爱山、爱水、爱岩穴,向往山林归隐生活。

      他说:“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机息忘怀磐石上,古今尽属蜉蝣。”兴致来了,喝醉倒卧在落花前,天作被子地当枕;躺在大石上忘记了一切心机,古往今来都像蜉蝣一样短暂。

      他说:“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拂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藉以卧。”登上高山,进入森林,走尽了充满怪石的曲折小溪和幽深的山泉,不论多远,都要走到。到了之后,坐到草地上,倒出壶中的酒,尽情地喝,直至大醉。醉了以后,互相以身体为枕头睡觉。

        他说:“累月独处,一室萧条,取云霞为侣伴,引青松为心知;或稚子老翁,闲中来过,浊酒一壶,蹲鸱一盂,相共开口笑,所谈浮生闲话,绝不及市朝。客去关门,了无报谢。如是毕余生足矣。”

        在连续几个月的独居生活中,虽然满屋子萧条冷落,但常将浮云彩霞当作伴侣,将青松视为知己;有时候,老翁带幼童来访,这里以一壶浊酒、一盘大芋招待客人,谈着一些家常话,会心地开口大笑,绝不谈及送客或者言谢。能这样一辈子我就很满足了。

      他说:“从江干溪畔箕踞,石上听水声,浩浩潺潺,粼粼冷冷,恰恰相反似一部天然之乐韵。疑有湘灵,在水中鼓瑟也。”在江岸或者溪边的石上曲腿而坐,聆听着水声,时而潺潺流水声势浩大,时而浅吟低唱微微细波,时而沉静寂寞,恰似一部大自然的旋律。不禁让人怀疑有湘水的女神在水中弹琴。

        陈继儒喜欢名山大川,因此对徐霞客痴迷烟霞、万里遐征给予高度评价,并无私帮助。但他不喜欢一个人独游。而且,在游名山胜水的时候,一定要吟诗做文。他认为,好风景只有与他人共享才更有意义,只有好诗妙文才不配得上佳山丽水。他说:“名册乏侣,不解壁上芒鞋;好景无诗,虚怀囊中锦字。”

      因为其同的爱好,共同的追求,陈继儒与徐霞客结下了浓厚的友谊。徐霞客在他的游记中饱含深情地记述了陈继儒对他的帮助。

            陈继儒更爱读书。

      在陈继儒眼里,读书是快乐无边的。“闭门阅佛书,开门接佳客,出门寻山水,此人生三乐。”他把读书与接待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出门探寻大好河山一道,列为人生三件乐事。

          “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静土”,陈继儒这两句话揭开了他心灵的秘密。他觉得只要心静,身居斗室,也可以感觉到名山大川在眼前。而只要心中想读书,那么,到处都是安静的地方。这分明是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意境。陈继儒告诉我们,读书一个关键点是要保持心灵的安静,这样才能不被外界所干扰。

            怎样读书才对?“眼里无点灰尘,方可读书千卷。”不能带着自己的成见读书,要接受与自己意见不同的道理,不要人为地制造“灰尘”从而遮挡了自己的视线。   

              “读史要耐讹字,正如登山耐仄路,踏雪耐危桥,闲居耐俗汉,看花耐恶酒,此方得力。”读史书要强调一个“耐”字,也就是要“忍”。忍什么?忍受得了错误的字。就像登山要忍耐山间不平的小道,踏雪要忍耐危桥,闲暇生活中要忍耐得了俗人,看花时要忍耐得了旁边有醉酒的人一样,这样才能进入史书佳境中。

              “看书只要理路通透,不可拘泥旧说,更不可附会新说。”读书重在弄清书中的道理,而不要局限于旧有的学说,当然,也不要轻易地附会新的观点。陈继儒反对“尽信书”,也就是古人说的“尽信书不如无书”的意思。读书要疑,但也不可过于自信。轻易地否定前人的说法,就可能狂妄自大,走上另一个极端。

              “有书癖而无剪裁,徒号书厨。”有读书的癖好,却对书中的知识不加剪裁、取舍,一概吸收,这样的读书人就好比是“书厨”。其实,真正的读书人应该是好的厨师,从学习中汲取有益的食材,再进行深加工,形成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入于腹中,为我所用,对身体、智力成长发育都大有好处。这样读书才有意义,所以陈继儒反对做读书人做“书厨”,而应该做“疱厨”。

              爱山水、爱读书、爱写作,是陈继儒与徐霞客的共同爱好,但是,二人也有不同。陈继儒曾这样评价霞客——

            吾兄高瞰一世,未尝安人眉睫间,乃奇暑奇寒,辄蒙垂顾,不知何缘得此!且弟好聚,兄好离;弟好近,兄好远;弟好夷,兄好险;弟栖栖篱落,而兄徒步于豺嚎鼯啸魑魅纵横之乡。不谒贵,不借邮符,不觊地主金钱,清也;置万里道徒于度外,置七尺形骸于死法外,任也;负笠悬瓢,惟恐骇渔樵而惊猿鸟,和也。吾师乎徐先生也。

              陈继儒比徐霞客大二十九岁,为人高蹈,不喜结交豪门权贵,却与霞客成为忘年交,并且视徐霞客为师。

              之前,陈继儒曾与霞客约定,如果出游,一定要告诉他。此番霞客前来正是履行先前之约。

            霞客与静闻舍舟上岸,朝陈继儒所居的顽仙庐走去。期间经过了一个废弃的园圃,霞客认出这就是原来施子野的别墅。八年前,施子野的别墅刚刚建成,为了表示庆贺,他特意请来不少歌舞艺人,在中秋节的夜色中搞了一次隆重的晚会。霞客与陈继儒一起应约前去观看演出。当时,可谓盛极一时。可是,五年前,霞客再次与友人到施子野别墅探访,却发现别墅已经卖给了兵部侍郎王念生,让人生出物是而人非之感。这次路过,则是第三次了。昔日豪华奢丽、高朋满座的施子野别墅已然是一片废墟了。

            沧海桑田须臾改,节物风光不相待。霞客禁不住向静闻发起感慨。不觉间,脚下加快了速度。远远地望见陈继儒的顽仙庐了,而陈继儒显然也看见了有人正朝自己的居所走来。等霞客走近,却发现主人不在。叫了几声,并无人答话。原来,这陈继儒最不愿意不相干的人来访,所以见有人来,就急急地在顽仙庐前的小树林里躲了起来。等到听出是徐霞客的声音,心下大喜,立即从竹林后现身,拉着霞客的手,返身入林。老朋友来了,虽不能烹羊宰牛,但杀鸡作黍总是少不的了。陈继儒一面吩咐下人准备酒食,一面带霞客与静闻在顽仙居周边观赏。

              三人在顽仙庐交谈,不觉夜色除临。静闻暗示徐霞客,要起身告辞。陈继儒连忙道:“振之兄何必急于离去?不妨在寒舍逗留一晚,弟也好为兄出行出一份力……”徐霞客说:“恭敬不如从命,就按陈兄所说,我们就再叼扰一晚。”

          九月二十五日清晨,陈继儒把写好的书信、用红香米抄写的经文以及观音大士像交给霞客。临行,又包了银两。“振之兄,此行路途遥远,困难一定不少,世事艰难,不比在家,你一定要好好珍重。”徐霞客也不推辞,接过银两,与陈继儒握手道别。

              从九月十九日夜从江阴老家出发,一直向东南迂回前行。到了这一天共用了六天时间,才折而向西,正式踏上了霞客心仪已久的西南游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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