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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瓦尔登湖到南山

2018-05-11  本文已影响571人  陈观南

“我为什么要种豆”,是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的话。

第一次读《瓦尔登湖》,只有十七八岁,只草草翻了几页,大段对鸟类、植物的写法,使我如枯坐几个时辰,沉闷无语。里面甚至还有开销的记账,读来索然无味。《红楼梦》里,也有这样的描写,比如过节了,谁家送来多少只獐子,多少的奇花,一一盘算而过,耳边甚至听到打算盘的声响。只好匆匆一览,不再理会。

隔了几年再读,突然明白了这种心情。

人如果过于看重一样东西,一定会不厌其烦地提到它,刻画它。梭罗就是如此。他的心思是静的,我的心思是动的;他的状态是沉寂的,我的状态是浮躁的。当我罢除了学习之类的念头,只想在生命之湖里俯仰游荡,环顾一番,才体验到了新鲜的、活泼泼的趣味。它无关事业,无关事务,无关他人,在这样的眼光和心理状态里,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如王守仁所说,“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在这样的生命律动里,发现记账式的手段,也是生活啊。越是纤毫入微,越能见一种洞察,跟从生活本然的状态来生活,焉有不记之理?当我觉得索然无味,他却是兴致勃勃,可见境界高低了。

梭罗是有野心的。这个“野”,可以从两方面来说。

第一,是做“田野”、“郊野”、“野外”之理解,梭罗有自然之心。当他来到瓦尔登湖边的林间,是想过一段体验自然的生活。他不是要做隐士,因为隐士的“隐”源各不相同,或者是出于道德,或者是出于另类升迁,他是要回到一种纯朴、简单的生活环境里,去感受、体味那种生活如何塑造一个人,如何锤炼一个人。他不是被动的,而是自发的,很多人也想学习他,但被他否定了。

我们不难发现,这种自然主义来自他老师爱默生,一个被称为“美国孔子”的人物。当仅仅是影响,恐怕只会成了拥趸,别无建树。而梭罗的思考,则要更为宏大。

第二个,是他的“野心”,企图全方位融入自然,建立人和自然的伦理关系,甚至是警惕高发展社会带来的和文明相冲突的生活。

我们和自然存在什么样的关系?是利用,还是依从?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在这里,他扮演了一个不讨好世人的角色,更垂直一些,是不讨好商业、富足的人的角色。他担心文明的发展,反过来摧毁了人的进步。除了必须,我们的生活也是在被装饰所围困,比如一瓶白酒,其包装的成本要占几层。而梭罗,是拒绝酒这些东西的。这种思考倾向,天然使人以为他拒绝个人富裕,就如同人认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拒绝金钱一样。他的目的在于人和自然契合的程度,不被外界所干扰,能够朴素、简单地过好生活。

当他回归到一个静谧的生活和自然往来,他的主旨和道德没有太多关系,而是和自然和纯粹联系紧密,如何把握好生命的纯净状态。当人们满足日常所需时,应该把目光投向精神建设。

他在瓦尔登湖的过程,我们读《瓦尔登湖》便知。他像个老农一样,修缮房屋,种植作物,平时会去湖边散步,和名利场的人生活方式大相径庭。当然,他还种起豆子来,这不免让我们想到庐山边的一个人,陶渊明。

实际上,陶渊明要比梭罗早得多。梭罗是19世纪的人,陶渊明生活在4世纪到5世纪之间。

梭罗属于对世俗的不满意,故而自己先体验了一把这种生活带来的变化,而陶渊明则属于政治范畴的不合,退而坚持士大夫所具备的道义担当,欣赏着另一种生活状态。

儒家给读书人提供过一条君子的生活样本,就是“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这是孔子评价蘧伯玉的。孔子自己是个入世者,他自己可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但对普通人一直很宽容。因此,当那些读书人面临“无道之邦”,无法改变时代困境,那么还有一条路,就是自我人格的成全,我既不在政治上为虎作伥,也不会给别人机会利用,唯一的做法,就是隔绝掉政治圈,使个人的操行实现完整。他们不在案牍之间劳形伤神,转而要面临生活的困境。但是,这种困境要比折磨精神来得好,他们还有自由感。隐士也不是游山玩水,因为需要生活成本。

陶渊明就属于这样。两晋时期,政治名人是要讲立场的,而且你很难不低头,当时名人被杀,几乎成了一道景观。因此,那时候真正的士人和政治系统,本来关系就剑拔弩张。陶渊明的隐居,是有这样的背景在。

陶渊明好几次想要去适应这个圈子环境,包括做江州祭酒,桓玄、刘裕、刘敬宣的幕僚,最后全部失败,因为他见识了权力的生杀无常,而自己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他在彭泽令的位置上,根本原因不是因为折腰的问题,而是他们背后有一个大团体,这个团体清浊难辨,即将崩坍。因此,他不是怕因督邮折腰,而是怕因这个大团体而折腰。

于是他不向外求人间的和谐,转为求内心与自然的和谐。陶渊明的生活并不好过,他不懂什么农作物种植,以至于“草盛豆苗稀”,家里失火两次,还到过船上暂居。但是,他始终没有过对自我的怀疑,而是“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用梭罗的话来说,就是“穿着自己辛勤劳动得来的衣服,哪有贫穷可言”。他失去了很多东西,在他看来,还是“自得”,因为他还有一样东西在身边,因为这个东西,他就能无所畏惧。

这个东西,需要在《饮酒》篇里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的内心世界是一片开放和舒展,他隐居生活,还有其他老农民作伴,一起喝酒唠家常,他是一片自足。梭罗也是如此,平时还有到朋友家串门聊聊天,他们的初衷不同,却都有所得,有所欢。而王维的隐居,要封闭得多。像陶渊明和梭罗,是属于转,由其他方向转为另一个方向得到安宁,而王维是属于退。

就这一首诗,是祥和的、安悦的氛围,另外可以看到,菊是霜后知节,南山是千秋安稳,山气是自由无碍,飞鸟是各有归所。采菊,意味着他守住了人格;见山,意味着他获得了稳定;山气;意味着他获得了自由,归鸟,意味着他有所安顿。“结庐”就是安家,而最后一个意象,又回到了栖所的诉求,他就是有了一个安顿身心的地方。

他不止一次用这些意象来打比方: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目的就是一个,“归”。因此,他写《归去来辞》《归园田居》,就是在找到可以契合神思,能够安心的地方。

谢灵运和陶渊明是同时代的人,只是陶渊明在江西省,而谢灵运往来江浙地区。相比之下,谢灵运就一直没有找到,他一直处于挣扎和焦灼的状态,聪明地贪婪着,到最后被杀掉。而陶渊明很真诚,他自己说“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拙”在道家学派里,不是一个贬义词,因为“大巧若拙”,他们也提倡“抱朴守拙”,因此,在陶渊明这里,他的行为是一种智慧,而不是可以卖弄的小聪明,小机巧。

正好,朴、拙,对应了陶渊明和梭罗的追求方式。读他们的文字,会感到安心、舒服,精神和现实相和谐的安顿。如果说南山象征了精神的安定,那么瓦尔登湖,同样如此。虽然他们初衷不同,但都得到了精神的大和谐,最终从人和人的关系,回到了人和自然的关系。这是生命的起点,也是生命的终点。

似乎这类人最初都有同一个命运,就是被隐没。陶渊明被埋没了几百年,当时最风光的是谢灵运;而梭罗也被当时人只视作爱默生的追随者。但是,是不是真的高估了他们,或者低估了他们,还需要等待。等待他们种的豆子,在某个燥热的时期一声爆裂,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世外的湖光山色中。

他们为什么要种豆?容我穿凿《涅槃经》的四个字吧:

种豆,得豆。

这是因果,也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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