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九州得一人知己,足以不恨
七月流火,夏末的夜晚已一扫闷热,清清凉凉,诺大的桑木林中,除了偶尔几声蝉鸣和獓因的呼噜声寂静、阴沉。
羽山下的这片黄桑林是长姐瑶姬的精魂所化,獓因是当年长姐在章尾山极寒之地捡回来的,刚捡回来的时候是一个软糯乳白的小团子,可爱异常,谁知养大了竟是个长着獠牙喜欢食人的怪物,长姐死后他便和我一起守在这羽山,这些年闯入羽山的人基本上都被我喂了獓因,所以它愿意跟我在一起可能也是因为能吃上人肉,以前跟着长姐可没有这个待遇
我百无聊赖的坐在一颗树杈上,随手摘了一片桑叶,放在嘴边呜呜咽咽的吹起来,许是我吹的太难听了,林子里响起了獓因怪异的啸声,可能是因为我扰了它的清梦,它在向我表达不满
獓因的怪叫声中夹杂着一阵笛声,时近时远,我有些好奇,这些年来,还从未有人敢在深夜踏进这黄桑林中。于是我便更加卖力的呜呜咽咽的吹起来,那笛声便循着我的声音渐渐走近了,来者是一个清秀儒雅的白衣公子,手持一把无暇玉笛,身上背了一把宝剑,长的倒是俊俏
我径自吹着我的桑叶,可不管我吹的多刺耳难听,他都能循着我的调子与我合奏,竟让我生出了几分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情愫,这个想法让我心里一惊,自嘲的想着,我在这上天下界的大荒中知己没有,仇家倒遍地都是,然后兀自在心里盘算着这是今年第几个来找魔王羽渊决斗的人,
这么一想兴致全无,我从树上跳下来冷冷的盯着他道“你是何人?”
他从容的收起玉笛道“在下陆长康”
“北海鱼鲮岛,长康散人,陆长康?”
“正是”
我有些讶然,长康散人是这大荒中为数不多的世外高人,长居北海不问世事
我若无其事的回道“原一直以为这长康散人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不成想是个俊俏的公子哥,仙家此来是为了魔王羽渊吗?”
他平静的看着我道“并非,路过此地,循音而来”
我盯着他,正在想着该怎么把他喂给獓因,此人既是长康散人,打起来势必要花些功夫的,他见我不说话又接着道
“怨念生,恨不平,断魂千里,苍冥哭”
“什么?”我讶然道,他这些话字字都戳中了我的心
“从你所吹奏中听出来的,看你这般年轻俊朗倒不似能有这般心境之人”他略带探究的看着我道
这是我和陆长康的第一次见面,他一语击中我的心事,也打消了我萦绕在心头的杀意
我自困于这羽山之上已经数十年了,这些年我也在大荒各路仙家士族的传闻中变成了无恶不作的大魔王,这大荒中不管是四海还是九州只要哪里死人,谁人被杀了定然都会算到我头上
当然我一直怀疑这些事跟现任的人皇帝鸿脱不了干系,帝鸿一直隐忍到现在没有派人来绞杀我,我想也是因为他可以把他自己暗地里做的见不得人的事都赖在我头上
十数年来也不知有多少踌躇满志的仙门道友来到羽山叫嚣着要为民除害,诛杀魔王羽渊,最后还不都是被我填进了獓因的肚子,这些来决斗的人又有谁是关心黎民百姓的,还不都是为了能够一战成名,名扬大荒,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饶人性命这种事我可不会干
陆长康的这些话着实让我产生了几分兴趣,我告诉陆长康说我是被羽渊抓来看守林子的,叫阿蛮,不知他是否真的相信了,总之在他提出带我一起走的时候,我便趁着獓因熟睡之际和陆长康一起悄悄离开了
我发现陆长康这个人除了喜欢游山玩水就是爱多管闲事,上至妖兽异动,斩妖除害,下到偷鸡摸狗,小儿打架,就没有他长康散人管不了的事。
和陆长康在一起我第一次出现经脉逆行,是在青丘国境内,九尾狐族的故乡。这些年,我为了提升修炼速度,用了一切可行的方法,正如陆长康所言怨念生、恨不平,所以我所修之法也多以怨气、阴狠为主,修炼太过激进,便时常会出现经脉逆行、戾气侵蚀,血脉翻涌,说来也怪,每每这时鲜血总能平复我的心智,以往在羽山出现这种情况我多数都会出去杀点什么(人或者是异兽)
陆长康发现我的异样时,我已经因为过度克制自己痛倒在地了,这是青丘,能看到的活物多是九尾狐,我可以杀任何人和兽,可是九尾狐不行
陆长康席地坐在我身旁,吹奏笛子,悠扬婉转的曲调跳跃而出,绵长不绝,我好像也在这委婉的曲声中渐渐平和下来
与陆长康同行的这些时日,是我这数十年来第一次重新认真的去看这四海八荒,和他一起,我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
我们一起去南海听鲛人唱歌,去北冥坐大鹏之背扶摇九天,上不周山看云雾缭绕,横舟于赤水把酒问月,东海看日出,西海采玉石,走了这许多地方,看了许多的人,我险些快要忘了自己是谁
奇怪的是,我也没有再出现过经脉逆行的情况了,陆长康总是能在我出现异常的时候感受到我的变化,或吹笛或抚琴,总是能令我安定下来
如此一来,没有了反噬之累,我的修为反而渐入佳境,日益精进。我想我复仇的时日快到了
和陆长康一起四海九州转了个遍,他提出要带我回北海鱼鲮岛,我表面答应了,其实已经做好了开溜的准备,我能感受到自己修为的充盈,与陆长康相处这么久,我也摸清了他的实力,已远不是我的对手,现今这大荒中怕是已无人能敌过我,这一天我等太久了,我要杀帝鸿,为大哥、长姐和我的族人报仇
行至王城时,发生了一件震惊大荒的事,人皇的大将军姜离阖族被灭,一夜之间几百条人命,死相凄惨。据说人皇震怒,下令彻查,并招纳四海高人查找凶手。
这姜离和英招两人是大荒两大战神,九州未定时,是英招和姜离东征西讨,为四海安定立下了不世之功,但是,几十年前,英招被谋逆论处,诛杀十族,当时发生了一件怪事,便是英招未成年的弟弟在当年的谋逆案中消失了,人皇在大荒中追捕了许久都没有消息,至今没有人再见过他,好似从人间蒸发了
我和陆长康赶到姜府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各仙门世家的佼佼者。陆长康一向以散仙示人,从不轻易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因此我们两个在人群中倒是不起眼
“听说这当初英招谋逆,便是这姜离将军亲自捉拿的”
“姜离和英招,咱们大荒的两大战神,没想到一个谋逆,一个惨死,唉”
“据说啊,那魔王羽渊便是英招的弟弟,当初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被他给逃走了,现在是不是回来复仇了”
“这羽渊作恶多端,该遭天谴”
“听说了吗,北海鱼鲮岛,长康散人出山了,就是要诛杀魔王羽渊,为民除害”
……
人群中这些话语在我听来句句不堪入耳,刺的我脑袋嗡嗡作响,我心里冷笑,帝鸿这贼喊捉贼的戏码演的倒是顺畅,当初诛杀大哥英招还费心按个谋逆的罪名,如今便是连做戏都懒得做了,也对,现如今有现成的替罪羊,魔王羽渊,便是什么罪名都可以推到我身上
再待不下去,我转身离开,陆长康跟了出来,走到城外,若水河水滚滚翻涌,一如我此刻的心情,复仇这件事我不想再等了
陆长康站在我身边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自嘲的笑道“他们不都下了定论,是羽渊所为”
“那你是谁?”陆长康紧紧的盯着我问道
“陆长康,我是谁,你不是一早就知道,那日你到羽山,难道不是为了杀我而来,你带我一起想的不是渡化我吗?现在你问我是谁,当真可笑” 我内心觉得有些空洞,这段时间的相处,终归是假象罢了
陆长康叹了口气道“我那日便同你说过,我是循音而去,并非为了羽渊。其实我想问的是,在成为羽渊之前,你是谁?是阿蛮吗?”
他这问题问的我有些茫然,我早已经在仇恨的侵蚀中模糊了自己
“放下你心中的怨恨吧,羽渊,姜离这件事我同你一起寻找真相,向所有人证明你的清白”陆长康接着道
“我不需要清白,也不会放下仇恨,你从小师承北海陆压道人,修为高深,年少成名,是大荒中人人敬仰的长康散人,你定然体会不到我的痛苦,也不会相信,我大哥从未有过私心,全族却要遭此劫难”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狰狞的,语气一定是无奈又愤恨的,我不再看他,自顾自的说道
“我大哥英招,为了四海九州的安宁,征战半生,却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散去修为,刺穿琵琶骨,在鹿台上被千刀万剐,那些他曾拼死保护的百姓,叫嚣着让他去死,抢食他的血肉,只因为大哥的真身是虎纹鸟翼,古籍记载食之长生”
“我长姐被帝鸿强行玷污后活活烧死,你去过的那片黄色的桑木林便是我长姐的精魂所化,她至今都死不瞑目”
“而我,若非大哥所养九尾狐雪女,耗尽心头血将我幻化成现在的样子,我也早就死了”
“还有我的族人,全被屠戮,无一生还”
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接着道“陆长康,就因为帝鸿的多疑和嗜权,我满门惨死,你告诉我,这样的仇恨我如何放得下,我苟且偷生这么多年,便是为了复仇”
陆长康开口道“羽渊,有些凡人愚智未开,极易受人蛊惑作出让人厌恶之事,但大多罪不至死,还有,若你诛杀人皇,届时四海大乱,岂非要许多无辜之人受累”
我讥讽的笑道“那我大哥我长姐就不无辜吗?那些愚昧无知,麻木不仁的人,我为什么要怜悯他们,帝鸿刚愎自用,自私嗜权,这样的人做人皇,大荒的百姓就不苦吗?”
“那你可知,诛杀人皇你将面对的是什么,届时大荒所有人都将要杀你而后快,你便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陆长康道
“现在,他们不也想杀我而后快?陆长康,帝鸿做错了事,现在该他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你是要阻止我吗?”我反问道
我不想再同他讲,转身欲离开
“那我陪你一起”他在我背后喊到,我猛然收住脚步
“羽渊,你的仇恨我陪你一起担,你的罪孽我也陪你一起受”
这是阿姐去后,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要陪我一起承担,可是陆长康,我自己的仇自己报,自己的罪孽自己担,你便清清白白的做你的长康散人吧,我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
是夜,陆长康来到我的房间,他说,这些年一个人是不是很辛苦,我说习惯了就不苦了;他语气坚定的说,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陪你一起,我说好;他说只报仇,不许滥杀无辜,我说好;他还说杀了帝鸿之后,跟我回鱼鲮岛,我说好;他说我把你引为毕生知己,我说我满身血腥不值得你把我当知己;他说你从不会平白无故滥杀无辜,我说谢谢,我杀过的人太多都不记得了,他说羽渊我一直都相信你的
然后我说,陆长康我想喝酒,在他转身的时候我打晕了他,一来他本就对我不再设防,二来他也打不过我,我喂他吃了一颗安魂散,足够让他睡上三天,陆长康,认识你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尝过孤独蚀骨的滋味了…
我一个人离开了,带着獓因去了人皇的天机宫,现在四海九州已经没有人能拦的住我,杀入天机宫轻而易举,我本想着血洗天机宫来祭奠我死去的族人,可是看着眼前一个个诚惶诚恐的人,陆长康不可乱杀无辜的话萦绕在耳边,眼前浮现出陆长康一脸正气的样子,便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找到帝鸿的时候,他还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他说,你是英招家的阿蛮,我抬手,轻轻用力,他的心脏便要破膛而出,我说我阿姐和兄长的仇该还了,他临死前只喃喃的道“我没有杀瑶姬,我怎么会想杀她”
我和獓因回到羽山时,桑木林已经不在了,这么多年,阿姐终于可以瞑目了,獓因趁我不备,一头撞向了羽山,它随阿姐去了,我有些猝不及防,獓因在这守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天吗
现在我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孑然一身,我去了羽山南二百里的无悔崖,无悔崖下是望不到边际的无妄海。陆长康说的不错,现在四海九州各大门派世家已经开始合力追杀我,这无悔崖已经被上下围的水泄不通,只不过没有人敢先上来送死,所以就只好这么僵持着,我在等一个人
第二天,陆长康来了,他走到我身边定定的看着我,半天只说了一句话“跟我回北海”
“陆长康,四海九州有一人知己,足以不恨”
我等了他两天便是为了和他说这句话。如今所有心愿都了了,几十年了我第一次觉得阳光这么明媚,自散修为,葬身无妄海时,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无妄,无妄,无我无妄!”
陆长康,如果你我不是知己,又能是什么呢!!!!
番外1
雪女一滴一滴耗干了自己的鲜血把我幻化了模样,倒下的时候,她说“二公子要活下去,将军不能白白枉死”
将军府被抄了,大哥、长姐没能再回来,他们说帝鸿将长姐囚禁了起来,夜夜凌辱,所有与将军府有关的都被帝鸿抓了起来,直接赐死了,现在他们在满王城的找英招的弟弟,我犹如孤魂野鬼般的在街上游荡,直到第三日整个王城都在议论帝鸿要在鹿台对大哥施以极刑
鹿台上大哥被带上来的时候,琵琶骨被锁魂链贯穿,满身是血的模样刺红了我的双眼,我拼命的拨开人群嘶吼着想冲上去,鹿台下的侍卫一把把我拦下,死死地按在地上,质问我是何人,是呀,雪女是青丘九尾狐族,有幻化之能,她牺牲性命将我幻化了模样,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认出我来了,
大哥看了我好一会,然后对鹿台上的主刑官姜离道“姜离,不过是个孩子,不要再徒增杀戮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可是眸子里的沉痛刺的我生疼,明明是大荒中最热的时节,我确如坠冰窖,四肢百骸冰冷僵硬到了极点
姜离叹息一声,摆手示意他们放了我。大哥问姜离道有酒吗,然后,他和姜离就这样一人一坛畅饮起来,酒毕,大哥从容的对姜离道,姜离,动手吧!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杀了英招,分而食之,可长生”,然后便响起了此起彼伏,刺耳的喊叫声“杀了他,杀了他”
鹿台上已经开始行刑,人皇下的命令是千刀万剐,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耳朵了全是“杀了他、杀了他”的声音,我看到鹿台上一刀一刀从大哥身上划下来的血肉,眼前一片猩红,我大声的嘶喊着,可是确半点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
过了许久,直到行刑完毕大哥身死,鹿台下的人疯狂的涌了上去抢夺了大哥的遗体,我已经被抽干了所有气力,半分动弹不得。是夜,王城下了很大很大的雨,连鹿台上大哥的最后一点血迹也冲刷的干干净净,大雨中我躺在大哥被害的地方,嚎啕大哭
我在鹿台呆坐的第三天,天机宫里冒出了一股浓烈的火光,我木木的看着,火光中飞出了一只透明的鸟,是长姐在家中最喜欢的重明鸟,我木木的跟上它,鸟儿一直飞出王城,飞到了羽山,我就这样跟着它跑了几百里,羽山下,这只鸟儿突然变成了长姐的模样,她看着我笑,温柔叫我阿蛮,阿姐说“活下去”
只同我讲了这一句话,便四散消失了,我脚下也突然长出了许多黄色的桑木,抬眼望去一颗颗桑木破土而出,羽山下的空地变成了一片片桑木林,我徘徊在这林中,一遍遍的唤着阿姐,阿姐,可是回应我的只是无边的寂静,此刻我绝望和无助到了极点,脑袋一昏便倒了下去
迷蒙中我看到了兄长和阿姐还有雪女还有将军府的许多人,我看着他们在一起谈笑,我走到大哥和阿姐身边哭着说“我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们都不在了,我吓死了”,大哥和阿姐只是温柔的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我在他们身后拼命的喊着“阿姐,阿姐,不要丢下我,大哥别丢下我,我害怕”,可是,不管我怎么喊,他们都再没有回头,我使劲全力的向他们跑去,可是我背后不知被谁抓住了,死死地把我往回拽,大哥和长姐就这样走远消失了,我嘶吼着一下子就惊醒了
我怔怔的回过神来,我躺在桑木林中,天上星云密布,旁边獓因还在咬着我的衣服死死地拽我,我不知道獓因是怎么找到这,找到我的,我看着它痴痴的道“你拽我干什么,你若不拽我,刚才我就能跟阿姐和大哥一起走了”,獓因发出一声悲鸣,我看到了它眼里蓄积的眼泪,它不再拽我,只是用头轻轻的蹭我,伸出前爪一下一下的拍着我
我心如刀绞,浑身瑟瑟发抖,我把自己蜷缩在一起,仇恨一点点的蔓延,暗暗立下誓言,不管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要为大哥,阿姐和那些惨死的族人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