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_下卷（7）魔王篇，淡海水滑洗凝脂

奠定藤原氏万代荣华的藤原不比等死后追封淡海公，而奈良时代也有一位声名显著的文章魁首淡海三船，这两者其中的淡海二字都来自于琵琶湖的古称。

琵琶湖是日本面积最大的淡水湖，被日本人视作生命之源。湖泊四周群山环绕，郁郁葱葱，整座湖叫比睿山、比良山、伊吹山、铃鹿山等众多山系包裹其中，山水相依，如同世外桃源。道路蜿蜒，唯有少数关隘坦途可以让军旅通行，这也使得琵琶湖所在的近江国成为连接东海道、中山道和北陆道的陆上交通要道，自古便有得近江者得天下的说法。

琵琶湖
近江国

天智天皇与大友皇子两代定都近江大津宫，看中的就是此地攻守皆备的优势地利。然则濑田川连天钲鼓，大海人皇子挟东国虎狼之师，颠覆兄长开辟的近江王朝，遂有白凤文化之鼎盛堂皇。

惠美押胜争夺铃契失败，试图前往近江召集部众，却被朝廷的官军截断去路，也是在江州的高岛郡兵败自杀，沦落成为日本历史上知名的谋反人。

室町时代近江国一分为二，北近江半国归附京极氏，南近江半国从属六角氏，这两家的源流其实都是宇多源氏的佐佐木流。

六角家纹：隅立四目结

佐佐木最早在平治之乱时便已是源义朝门下走狗。源平合战，佐佐木高纲率先强渡宇治川，击破源义仲的北陆兵马，替源赖朝夺取京都立下了泼天功劳。承久之乱，佐佐木信纲再次争渡宇治川，驱散朝廷王师，为镰仓幕府收拾后鸟羽上皇立下了不世勋绩。

佐佐木信纲有子四人，长子重纲封坂田郡大原庄，改称大原氏。次子高信封高岛郡，改称高岛氏。三子泰纲是嫡子，受封近江南六郡，领有京都佐佐木氏的屋敷六角东洞院，是以后人称之为六角氏。四男佐佐木氏信则是京极氏的始祖。

南北朝时代追随足利尊氏到处搞事的婆娑罗大名佐佐木道誉便是出身佐佐木庶流的京极氏。京极在室町初期的明德之乱当中殴打山名家很是卖力，因功叙封出云、飞驒二国以及爱智川以北的江北半国。后来割据山阴山阳号称阴阳一太守的尼子家就是京极氏的庶流，担任出云守护代而起家。

总而言之，六角虽是佐佐木氏的嫡流，世代握有近江守护的地位，对付就任三管四职高位的庶族京极氏却毫无办法，六角的领国一元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京极氏有幕府撑腰，相对来说六角对待室町幕府就有那么一丝挥之不去的怨艾。

长禄二年（1458年），六角高赖被幕府废嫡，从兄六角政尧就任近江守护，两年后高赖恢复了守护职位。等到应仁之乱，六角高赖与美浓的土岐成赖加入西军，江北的京极持清与六角政尧加入东军。文明三年（1471年），六角高赖攻灭六角政尧，结束了家中的内讧。

乱后六角高赖回归幕府，延历寺的僧众向将军申诉六角家侵占寺社领地，足利义尚下令退还寺领。这天底下啊，千里马与女子皆可予人，唯有领地是国之根本，奈何予之。六角高赖把幕府的令书丢在一旁，全当将军放了个屁。

足利义尚还想着要发奋图强，重振幕府威望，这跳出来的刺头还能不赶紧拿捏一下。长享元年（1487年）将军亲领幕军东征，一时间铁骑重甲蜂拥而来，举国之兵云集近江。足利义尚郑重宣布，要用幕府的灯塔照耀近江人民，为蒙昧的江南带来秩序与文明。

六角高赖眼见不能敌，放弃观音寺城，逃往山区开展游击战术。所谓龙争虎斗彼岸花，甲贺给我一个家，南近江连绵的群山，自此变成六角最好的庇护所。幕府重锤出击，望着江南苍莽山峦，竟全然使不上气力。长享三年（1489年），足利义尚在近江钩之阵病死，为期三年的长享之乱戛然而止，六角高赖大摇大摆洗白上岸。

观音寺山城画图

延德三年（1491年），第十代将军足利义材发动幕军再次远征近江。六角高赖还是老办法，钻进甲贺的山中发动群众打游击。等到幕军撤走，高赖自大山返回，依然是南近江一条好汉，观音寺合法领袖。

六角高赖以江南半国之地，独自抵抗幕府虎狼之兵，坑废了几代足利将军，这小小的六角氏简直就是室町时代的帝国坟场。幕府声威日颓，战国动乱益彰，不能不说与南近江六角有着千丝万缕的恩怨纠葛。

六角高赖晚年的时候与麾下笔头家臣伊庭氏发生争执。伊庭贞隆一度在幕府支援下将高赖驱逐到蒲生贞秀的音羽城，自己独步江南。永正十七年（1520年）伊庭贞隆与六角高赖相继离世，继起的六角定赖恢复民心，强化领国支配，重新掌控南近江。

六角定赖原是高赖次子，幼年在京都相国寺鹿苑院出家为僧，法名光室承龟。永正十五年（1518年）兄长氏纲早逝，六角定赖还俗继任家督。内政方面，定赖率先推行“城割”，迫使家臣毁弃各自居城，群聚于观音寺城，是为后世一国一城令的雏形。另一方面定赖实施乐市法令，鼓励行商在江南一带贸易货物，开辟近畿一湖一路倡导，创建具备开放性、包容性的区域合作机制，为南近江之崛起勤修内功，外炼筋骨。

内外兼修，江南六角开始以将军支柱的身份，插手京畿幕府事务。天文元年（1532年），管领细川晴元杀害三好元长，迎立足利义晴。六角定赖受细川之命，联合日莲宗烧讨山科本愿寺，杀败一向一揆。天文五年（1536年），六角定赖又联合天台宗的僧兵火焚日莲宗的寺庙，洛中洛外悉数付之一炬。试看今日京城，竟是江南一家之天下，堂皇帝都，原来六角独夫以横行。

三好元长之子三好长庆反攻倒算，细川晴元与足利义晴逃奔近江。六角定赖出面调停，义晴之子足利义辉返回京都就任将军，京畿诸地在强人三好长庆统治之下总算有了少许安定。

畿内稍安，六角定赖于是可以腾出手来收拾北近江的卧榻之侧。话说应仁之乱江北的京极持清破家迎战，所得甚微。持清死后子嗣相争，权柄落入国人众手里。大永五年（1525年），浅井亮政发动国人一揆，取代京极氏成为北近江的扛把子。六角定赖趁机以扶植京极的名义，频繁用兵江北，威压浅井。浅井亮政与越前的朝仓建立同盟，勉强支撑，命若一线。

天文十一年（1542年），浅井亮政病逝，年仅十七岁的浅井久政弹压不住家中动荡，几年后终究还是被迫恭顺于江南六角。六角定赖之子名叫六角义贤，浅井久政便让嫡子接受义贤下赐的偏讳改名为浅井贤政，替贤政迎娶六角家臣平井定武的女儿为妻，彻底变为臣从的地位。

天文二十一年（1552年），一代英主六角定赖溘然长逝，江南六角囊括近江全境，还部分染指伊贺国，构筑其领地的最盛期。定赖死后，嫡子六角义贤继任家督，弘治三年（1557年），六角义贤出家，法号承祯。子嗣六角义治继位，实权可一直掌握在义贤手里。

左京大夫六角承祯义贤作为织田信长天下人之路有数的几块铺路石之一，名声很是响亮。实际上六角义贤一开始现身的时候表现的可是畿内头部玩家，将军左膀右臂。六角家数次出入京畿，与三好长庆对战，一度掌握京都，控制中枢。

太平记英勇传 六角承祯 落合芳几作

永禄二年（1559年），江北浅井贤政不满六角的压制，日渐生出独立自专的心思来。贤政与平井定武的女儿离婚，联合家中重臣逼迫父亲久政退隐于琵琶湖竹生岛。自己则舍弃六角义贤下赐的偏讳，由贤政改名长政，以示与六角家脱离主从关系。

永禄三年（1560年）六角义贤亲率两万五千大军讨伐江北，浅井长政率万余军兵在野良田应战。初战六角军人数占优，凭借堂堂正攻之法击败当面浅井前军的阵线。浅井方支持不住，几欲崩溃。

危急时刻，浅井长政亲自带队突袭六角义贤的本阵。六角由于战事顺利，大举进击，本阵与主力拉开了距离，居然叫浅井长政一击得手。六角义贤没有防备，落荒而走，将尚在前线浴血之将士尽数遗弃。

主帅弃军逃跑，三军当即失掉了奋战的缘由，纷纷放低武具，或降或走。野良田一战，六角赢了十之八九，却在最后一刻被浅井翻盘，自此便一路走起了下坡路，再不能回头。

六角义贤丢掉了江北，家中臣子皆有腹诽，忠诚心原本就有如凤凰的羽毛麒麟的犄角，而今越发是大大的动摇。义贤没奈何，只好将家中事务交给嫡子六角义治处置，自己安居幕后。孰料这江南六角自从英主定赖以后，那是一蟹不如一蟹，轮到六角义治的时候，闹出了一个天大的观音寺骚动来。

六角义治的妻子是美浓斋藤义龙的女儿，他上位的时候盘算联合斋藤攻打江北。结果岳父斋藤义龙暴死，继任的斋藤龙兴跟六角义治一对蠢货，指望鱼腩互救还不如祈念高天原的神明一记霹雳劈死他俩各自的对头来得更有成算。

主君昏聩，家中臣子自然就跳出来自行其是，表现最抢眼的要数重臣后藤贤丰。六角义治弹压不住后藤，又嫉妒后者的才具，想来想去想了一个物理消灭的馊主意。永禄六年（1563年），六角义治下手谋害后藤贤丰，引发举国大哗。对于此等蛮横举措，那是人人齿冷，个个摇头。诸位家臣兔死狐悲之余，群情激愤，把六角义治赶出观音寺城，君臣反目，好似仇雠。

后来在蒲生定秀斡旋之下，勉强平息骚乱，六角义治重返观音寺城。只是这破碎的人心，已没有了弥合的可能。

这整出事件总结一下就是头部玩家嫉贤妒能，暗下黑手，结果反遭自噬，万众唾弃的人间悲喜剧。这样的剧目古今偕同，人类研习历史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从来不会汲取教训。

永禄八年（1565年），三好三人众与松永久秀合谋袭杀将军足利义辉。义辉的弟弟一乘院觉庆逃出奈良，藏身近江，改名足利义秋。六角义治还没想好怎么安排这位足利，三好三人众便开出管领的价码来收买近江。既然对家这么敢给，六角自然笑纳好意。足利义秋在近江站不住脚，仓皇逃奔越前朝仓，改名足利义昭之后又辗转投奔到织田信长的辖地。

观音寺骚动以后，江北的浅井长政高歌猛进，逐步蚕食江南六角的领地。六角家众多失掉信心的家臣豪族顺势倒戈到浅井门下，一时间攻守之势逆转。浅井长政声名鹊起，很受织田信长赏识，北近江与尾张两家情投意合，索性结成了姻亲，由浅井长政迎娶信长的妹妹市姬。

传说织田市是天下绝色，配给少年英雄浅井长政，正是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千古风流，江山如画，谁又能想到最末了一枕黄粱，水月镜花，怎一个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后续的故事简直顺理成章。永禄十一年（1568年），织田信长决意拥立足利义昭上洛。信长与六角义治展开交涉，劝他拥戴义昭，参与上洛。这江南六角是源平时代的名门，迭经镰仓与室町，那是名门里面的名门，门楣上的名气double带双份的。而尾张织田那是暴发户里面的暴发户，double的暴发户，六角怎么可能看得上区区一个陪臣的提议。再说六角义治和畿内的三好三人众已有盟约，越发不能同意。两边谈不拢条件，只能倚靠武力见真章。

当年九月，信长整备大军，发动美浓、尾张、伊势、三河四国的兵力，与浅井长政会师佐和山城，全军总数或曰三万或曰四万，已成泰山压顶之势。六角义治聚兵一万，在箕作城与和田山城两地分别把守。

信长优势兵力强攻之下，箕作城率先陷落。和田山城的守兵闻听友军溃败，震骇之余竟弃城而走。信长与长政的联军突破六角家最后防线，兵困观音寺城。六角义贤、义治父子自觉无力抵抗，想起父祖的老法子，扭头躲进甲贺的深山，等待游击战术再度奏效。

六角义治没想明白的是，当年长享之乱里面足利义尚带到近江的是畿内各地的诸侯势力，人心不齐，各有打算，属于出工不出力的类型。来往雄兵如同浮云流水，终究是留不住，还是要靠当地的土著当家作主，这才使得六角高赖有机会反败为胜。

而织田信长扫荡近江的时候，早就对六角心寒的地方势力纷纷改换门庭，甘做信长走狗。当时重臣蒲生贤秀占据日野城笼城自守，信长派遣神户具盛劝降，蒲生贤秀惶惑不安，不能定夺。贤秀之子鹤千代跳出来声称愿为使节，回报织田。

鹤千代见到织田信长，第一句话便是：“本家愿为大人进京的前驱，在下即为人质。”织田信长被鹤千代的姿容和气度所折服，第二年亲自替他元服，还赐婚女儿冬姬。这位颇得信长赞许的鹤千代便是后来知名的武将与茶人，蒲生氏乡。

蒲生氏乡

江南六角既破，千年古都向着织田信长敞开了襟怀。此时三好拥立的将军足利义荣已然病死，三好三人众失掉大义名分，离京西走，松永久秀则主动表示臣服。

百年垂死中兴，乾坤日月重开，这莫大的功勋竟是唾手而成。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