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的城堡
没落的城堡
孤舟蓑笠,独钓太湖。这不是柳宗元《江雪》场景下的孤独者的形象;但主人公一样的忧心忡忡,他,望着茫茫湖面,一生叹息。太湖上,远远只是可见的数艘威武的战舰。
他不是别人,正是吴国的四公子札。吴人习惯称他为季札。十七年前的一个秋夜,母后做了个梦,梦见先祖吴太伯,随之诞生了他;父王寿梦由此疼爱。或许真是祖宗庇佑,季札从小就像吴太伯,一样的仁厚谦冲,一样的体察民情。宫廷的日子短暂,山水的跋涉居多。寿梦常同臣子们说,季札颇有乃祖的风范。其实在吴王寿梦的心中,季札已想当然成为自己百年之后的继承人了。
巡访太湖,耳听民怨极强。季札得知:太湖自古为附近渔民之衣食父母,不想今年被开辟为战船训练基地,禁止渔民再到湖面打鱼,这岂不是断了渔民的生活依靠?迁移者有之,扬言造反者有之,冒死赴海捕鱼者有之。季札详细的走访了太湖渔帮,实地调查了太湖的现状。他决定,给父王进言,改变这种局面。
感谢季札,是他,给了渔民生活的希望;是他,教育了臣子们应尽的责任。太湖重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湖面的渔帆似朵朵白云,欢快的渔歌再次响彻湖面。
季札来到富春江,与耕夫织子席地话桑嘛;登上天目山,与药农采撷珍奇草药。屐痕处处,吴地所辖,尽皆他的身影。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虎丘台,吴王寿梦大宴群臣,酒过三巡,吴王寿梦指着王印,对季札说,印由你保管,且慎。季札接过王印,叩谢父王。然后走到王兄诸樊跟前,说,我多外出,少在宫内,王兄自可先掌此印。
吴王与诸臣均颔首。
次日,季札再次请求巡国,寿梦知其意,应允。这一次,除了那个书童,身边又多了一个少女,女扮男装。她的名字叫花婷,是诸樊的女儿,她获得恩准,同叔叔季札一同游历。这一次出京,季札更多的看到吴国的兴旺发达,百姓的安居乐业,自然是喜不自胜。季札认为,这样的局面,谁当国王都一样。这自然坚定了他的不染指王位的决心,因为在他的心中,正在构筑一座城堡,一座用仁厚与谦让打造的城堡。吴太伯的谦让,塑造了千年的不朽历史;季札相信,自己是吴太伯千年凝结的精魂。
天真烂漫的花婷跟着叔叔,游历了国内的山山水水,泛舟,登山,访古,采莲……这一次,季札并没有什么政治任务,游玩居多。花婷久居宫廷,外出对她来讲,如同鸟儿出了笼子,格外欢畅,笑声盈盈。
这一日,来到吴越边境,季札瞬间成为南来北往的商人,与花婷进入了越国。祥和的生活胜过吴国,他是清醒的,坐井观天是执政的大敌;为君不光在本国考察,更重要的是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比较,才有鉴别。他借助商贸,融入社会各个阶层。了解了越国的方方面面,记录了越国的许多先进的生产方式和民俗风情。
他感到很震惊,倘若越国突然攻打吴国,吴国将会怎样?他决定,赶回吴国,将越国的情况报告给父王。让人难忘,在离境前的一刹那,越女浣纱的情景,美丽和刚毅写在脸上。花婷多日的历练,忽然觉察出,吴越两国女子的差别;于是悄声对季札说,叔叔,她们很像男人哩。季札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吴地女人的美丽自然并不逊于越国的女子,但吴侬软语的浸润,使吴地的女人更加深了阴柔的特质,而独缺了越女们的阳刚之气。季札越发有了一种莫名的忧愁。他不希望发生战争与杀戮,但世间的诸多事情并不依人的意志而定。事实上,季札的洞察力,某些程度预言了吴国的命运,后来的吴越战争,西施的外柔内刚的禀性消解了吴王夫差对越国的仇视,三千越甲中的越女们个个拿着剑,驰骋在吴国的大地上。
孰料刚入吴地,噩耗传来,吴王寿梦薨。季札强忍悲痛,停伫在富春江边,派人送花婷回宫,自己披衣戴孝,宿于江边一石屋中,跪拜吴都方向。王兄诸樊派人迎请回宫就王位。季札当即手书两封信札。
一封曰:曹宣公之卒也,诸侯与曹人不义曹君,将立子臧,子臧去之,以成曹君,君子曰:“能守节矣!”君义嗣,谁敢干君!有国,非吾节也。札虽不才,愿附于子臧之意。信中不愿为君的思想表达的是那么坚决!
二封为奏折,将游越的感想汇成文字,提出了种种治国方略。
最终,诸樊继承了王位。季札的建议,多被采纳。不过,由此在吴国的权力阶层都出现了视越国为威胁的一种政治倾向。谦让的仁义感动了吴人,许多大臣都辞去官职跟随季札隐居在富春江边。这并非季札所想见到,于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其回朝;然众星拱月之势有增无减。不得已,季札退隐于深山恶水之间,成日躬耕劳作,以表心志,才彻底打消了众多追随者的念头。
这段日子,季札白天亲身耕作,晚上抚琴读史,如清风明月,逍遥自在。想起梭罗,他,哈佛毕业,却独居于瓦尔登湖畔,不过是为了体验一下与大自然的生活,为了写出超经验的作品;而季札的隐居,是为了固守自己心中正在构建的城堡。
十三年弹指一挥间,诸樊讨伐楚国受伤而死,临死立了遗嘱:兄卒弟立,一定要传王位给季札!于是,兄弟间出现了一场接力赛,火炬的目标就是季札。二王兄余祭立,季札被召回姑苏,参与国事,并奉命出使中原各国。这很合他的心意,他很早就想到文明发达的中原地区,去看一下大国们的风范。临走,余祭解下自己佩带多年的青铜剑,交与季札。花婷公主也得到准许,跟随叔叔再一次外出。
途经徐国,国君款款深情,也是个性情中人。两人年龄不和谐,意气却颇相投,谈古论今,甚是投机。挽留季札多日,陪他走访,一片祥和安宁。徐君的仁政效果,很令季札倾佩。花婷公主也感到这个国家充满了一种温馨。徐国太子仁厚谦逊,不善言谈的他给予了花婷公主很大的热情和关爱。季札和国君谈论政事,他们两个就到处游玩,自由自在。但出使任务紧急,不能久留。徐君为季札安排了一次盛大的饯别。
宴会上,美酒家肴,优雅音乐,一切令人陶醉。但惟独花婷公主和太子闷闷不乐,。花婷一直望着太子,目不转睛;而太子要么低头不语,要么在父王的命令下给季札添酒。在过去的日子里,还会开心的有说有笑,不料在这离别的时候,竟然变的只有沉默,使得花婷心中平添了许多忧愁。这,自然逃不过季札的眼睛。
酒酣处,情不自禁,季札拔剑而起,边唱边舞,挥舞处,剑光闪闪,银光万道。剑气袭来,和风徐徐,竟无寒气。徐君禁不住连声赞叹:“好剑!好剑!”舞毕,季札解剑呈于徐君,徐君慢慢端详,摩挲良久。季札心知徐君喜欢,然王命在身,此剑乃出使信物,岂可此时送人?徐君虽万分喜欢,却终未说出,让季札为难。
临分别,徐君又赠许多礼物。季札暗暗许诺:等我出使回来,定将此剑送于徐君。花婷立在一边,不时用眼偷看太子;太子也偶尔抬起头来,但当眼光相撞,很快低下头,不再敢看她一眼。季札心知此意,在打发花婷上车后,从怀中拿出自己的玉佩交给太子,说,这是花婷让我转交给你的。说罢,转身上车走了。
季札他们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徐君等送行的人都走了,只留下太子孤独地站在那儿。
到了鲁国,文明礼仪和纯朴风俗自是与吴国不同,吴国的纯朴中带着尚未开化的懵懂,蛮直而谦让。鲁君特别为季札安排了蔚为大观的周乐,这种乐曲的全套也不过是周天子和鲁国才拥有,其他诸侯国自是没有这样的待遇。鲁君所为,不过是仰仗着自己是周公的后裔,想以天朝大国的身份来炫耀,让这个蛮夷小邦的使者来感受一下鲁国文化的博大精神;鲁君的自大傲慢与季札的谦逊有礼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大型歌舞开始。鲁国的国君与大臣一脸的得意。季札端坐席间,谦逊的微笑着。鲁国乐师演奏完《周南》《召南》,季札评论说:有根基而不尽善,百姓勤劳而不怨怒是值得嘉奖的。又演奏了《邶风》《卫风》,季札评论说:音调深沉,情绪忧伤而不困惑。听说卫康叔,武公的德行就是如此,大概是卫国的音乐吧。演奏《郑风》,他说:情调过于细腻,百姓恐怕不能忍受,郑国大概将会灭亡吧。……看到跳《大武》舞,他说:美妙如同周朝的兴盛。跳《韶护》舞,他说:像圣人般伟大,但德行不够。看到跳《招筲》舞,他说:德行达顶点,伟大啊,似上天无不覆盖,大地无不装载,再不必有所增加。看到这里我已经满足了,如果还有其他音乐,我不敢再请求观赏了。
季札深密的感受力和卓绝的见识,阐释了礼乐之教的深远蕴涵,并论及了周王朝及诸侯国的兴衰之势,语惊四座,给鲁君和那帮自以为高贵的大臣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季札的敏锐的音乐感染力,自是让他们望尘莫及。几十年后,圣人孔子对他崇敬有加,恨不能与其生在同一时代。晋国的乐师旷对孔子也是推崇至极,孔子的音乐鉴赏力同季札不相上下,共同的志趣自然产生惺惺相惜的感觉。那个礼乐并重的时代,懂得音乐的人很多,譬如具有高山流水情结的俞伯牙和钟子期,但对音乐这个可爱的精灵有如此鉴别力的却是凤毛麟角。
百姓听说吴国的公子谦谦风度,博学多识,争相一睹其风采。待季札完成使命要走时,鲁国都大道旁人山人海。当他们观其容颜气度后,纷纷赞叹:不想南方小邦也会出现天朝大国式的人物。
季札来到郑国,奢华之风弥漫。百姓自以为地处中原腹地,矜傲而缺礼法。大臣子产仁厚谦让,令季札一见如故,似多年的知心之交。使命之余,独与子产讨论时局,颇多见解。临别,季札语重心长说:郑国国君无德,在位怕不久,将来国主之位,定会传于你手。你统理郑国,务必要谨慎,务必以仁礼持国;否则郑国难以避免败亡的命运。
言之淳淳。当子产目送季札一行远去时,仍觉得音犹在耳,心里不禁万分怅惘。后来,郑国果然由子产执政,虽是小国,却依仗仁义礼乐,在大国夹缝中生存了多年。
几个月的车马劳顿,季札遍访中原十二国。终于,在一个落叶纷飞的秋日,踏上了归途。季札顾不得旅途的劳顿,径直赶往徐国,花婷的心儿也早就飞到了太子那儿。但造化弄人,在不久前徐君已抱病身亡。怀着沉痛心情,季札来到墓前。墓不大,简陋,但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势。季札三行大礼,说道:徐君,我来晚了,我知你喜欢这把宝剑,现已完成任务,此剑奉送。
解下佩剑,双手敬赠墓前,将剑挂在墓前的松树上。随从问,你把剑送给他,而他已经死了,有何用?季札说,我心里早已许诺把剑给他,这段时间是暂借的,现在是来还给他的。
先前的太子已是今天的国王,羞涩的神态已在脸上消失,很有一副仁君的模样。他从怀里拿出玉佩,告诉花婷公主:我一直珍藏着这只玉佩。又取出一个精致荷包给花婷,花婷不由自主的接过去,脸上现出羞涩的彩云。太子说,花婷公主,我希望能有再见的机会。花婷点了点头。
季札的信守诺言,千古传诵,难怪后人慨然赞叹道:延陵季子不忘故,千金之剑挂秋墓。后人为了纪念季札,徐君墓前筑起高台,名曰“挂剑台”。
望着远去的花婷公主,太子拿出一把箫,吹奏起来。别人的耳朵里听到的只是忧伤的旋律,而花婷却仿佛看到了箫声中渗着鲜血,是的,他是在用生命的燃烧进行妆点,尊敬而慈爱的父亲去世了,可爱的心上人也这样远去了,能不让人悲伤么?
回到吴国,跟王兄报告了出使的情况,并言及与徐国结亲的事。不久,公主花婷入嫁徐国新君。按照吴地的风俗,姑娘出嫁的嫁妆中必有百合,取“百合百合,百年和好”意。她如其叔叔季札,不以高贵的出身而与百姓格格不入,亲近爱民。她经常放下自己的身份,深入民间,教授百姓种百合,徐国自此更加兴旺。但是,在暴力的年代,仁政只会成为乌托邦,强敌由于恐惧。眼睛时时窥伺这个繁荣的国度。终于,当善良的徐国百姓从睡梦中醒来,敌人的铁蹄已践踏在富庶的土地,锋利的刺刀开始插向人民的心脏。
抵抗,唯有勇敢的抵抗,才是我们的选择。徐君发出了号召。但凶狠的敌人,以残暴为武器,步步逼近。花婷也脱下华贵的礼服,穿上戎装,投入到抗战。战火不断蔓延,援救的吴国军队也溃败了。楚国的军队节节推进,不久兵临城下。
已经围困了都城几个月,百姓死伤殆尽。徐君感叹时世不利,把酒独饮。花婷委婉劝导;玉可碎不可损其白,竹可焚不能毁其节。你我夫妻二人,生活近十年,彼此恩爱,我心你亦知。我二人本可远避山野,然身在其位,只可为国,不能为己。事已至此,惟有以死相拼,方对得起列祖列宗和黎民百姓。
二人登城指挥,鲜血飞溅在朵朵百合上。那一夜,满城的百合突然大片大片开放,殷红殷红的……
徐国败忘的消息传到吴国,季札悲痛欲绝,这个事实让人无法接受。仁厚的政治却遭到暴政的扼杀,难道周朝的礼乐制度果真已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城堡》向世人控诉:人们所追求的真理,不管是自由、安定,还是法律,都是存在的,但这个荒诞的世界给人们设置了种种障碍,无论你怎么努力,总是追求不到,最后只能以失败告终。难道季札构筑的城堡,也只能深深的封闭?难道仁厚谦让的品德终究不能在中国的大地上绽放?就在这个时候,三王兄夷昧死,传王位于季札。季札再一次选择了逃避,希望坚守自己的城堡,希望以此来化解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与仁德政治的矛盾,因为他不相信自己的眼光是错误的。他逃到延陵,没有再回来。可是,季札的谦让仁厚并未成为一种美德传扬下去,在嗜杀的民族里,在以“人治”为传统的政治格局中,让国让权纯属于乌托邦,是永难实现的。
谦让可以成为品德的典范,但是却无法成为一种政治管理机制。吴国的政治并没有按照季札的意图平稳的发展下去,他也没有认识到他一向鄙视的“争”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政治润滑剂,当然,“争”自然有个法,并非以杀戮为标准。法国哲学家萨特说,存在即合理。只有合理的“争”,才可能形成有效的政治运行机制。一味的“让”,回避具体政治操作,那只会永远停留在乌托邦的水平上,其现实意义几近于无。
没多久,“争”的血腥一幕继徐国破灭之后再一次上演。同室操戈,专诸刺王僚的惨剧呈现在吴人面前。季札苦心经营的城堡忽然间崩塌,湮没成废墟。在季札将要逝去的时候,他睁着两眼,双手紧攥,将这种谦让仁厚的品质连同自己一起化为黄泉。
几十年后,礼乐崩坏中诞生的孔子,亲临他的墓,无限哀伤的写下: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他没有如季札一味谦逊退让,他也为天下百姓构筑了一座城堡,这个城堡的核心是“仁”,他用“仁”这把武器去“争”,去争夺更多的人,使他们从恶走向善,从暴力走向和平。虽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然收效甚微,但他还是勇敢的去做了。
一百年后的战国,权贵的鹰犬韩非子说,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宣言了“谦让仁慈”的没落与死亡,宣告了季札苦心锻造的城堡的没落。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似乎进一步验证了这个令人悲哀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