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2017年的小说
《春来》
等雪
春是心甘情愿嫁进这个家的。
对她而言,从一个山疙瘩扎根到另一个山疙瘩,没什么大不了。挪个地方,跟个憨傻的男人过日子,就能救爹的命,这个账她会算。
春是在冬去的那个早晨出生的,打出了娘胎便出奇的安静。他爹看到是个女娃,别过脑袋闷头蹲在了院里。娘瞅瞅窗外化雪后的斑驳,便唤她做“春”。十二岁的春,除了每天洗衣做饭外,就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的山路,心里藏着一团火。有几个娃娃就是背着书袋从那条路上走出去的。春用草编了她所能看到的所有动物,但春还是不知道那些娃娃口里唱的凤凰是什么。春觉得是她脑子笨,所以,她和那些娃娃是不一样的。娘看春越来越沉默,便指着那黑青的山说,“春啊,再过几年等你爹把钱集够了,你也能去山那边了”。春嘴角偷偷翘了翘,原来她也可以变聪明,这样,春就不是春了。于是她更加努力地干活,小心地给爹分担活计。
春在一个个冬去春来中等待,等来的却是一病不起的爹。家里不多的钱也变成了药剂,大口大口地灌进了爹的嘴巴,可爹仍然蔫蔫的下不了床。
那天清早,娘肿着眼把春推醒。娘说,“春啊,你爹这样,你又使不上劳力,治你爹要紧”。娘还说,“你和外面的大叔去山那头吧,去了要勤快听话,你爹病也会好的”。说话间,春最好的那件衣裳和梳子都被娘装进了包里。春就这样乖巧地跟着那个大叔进了这个家。
这里,还是一个山窝窝。
但春也是有梦的姑娘,她总盼着能去山的那一头看看。不是看山,不是看水,是看看有没有一条路,通往那个有很多汽车、大道上开灯不要钱、衣服都是七彩的世界。这个梦不小心就被爹的病耽误下了。
冬至刚过,天冷得要命。
“村支书退了”,听公公这么嘟囔着。也不知是老得不能当村盘上的领导了,还是被那些个大学生给顶替了。春不关心这里面的原因,春只觉着,村里头这几天特别不寻常,那个老头这些年也没让村里人过上好日子,可村里几个叔辈却似乎对“支书下岗”感到难过,个个都是埋头走路、进门关户,偶尔几句啜骂,都是说冷得要下雪了。
无声息的状况,汪婆家也是。
汪婆家儿子不是傻子,春觉着他还是个聪明人。那男人,认识个外省的老大姐,跟着她出去打工,还没三个月,领回家个媳妇。自此,对门隔三差五上演着乒哩乓啷的戏码。汪婆强悍,每日就是对媳妇囔着那些“安分守己”的话,汪婆家儿子总不作声,也没听护着媳妇,后来就没见她家媳妇出过门。
“别家取媳妇,五万起步,连我嫁到这傻子跟前都为爹贴补了九万。汪婆家儿子,是个不花钱取媳妇的聪明儿子。”春坐在她傻男人家的门口,这么想着。
“那么脏的云,怎么能下出那么干净的雪来?”春想着想着,就有些愤恨,有些压抑,但还是不想挪窝。
天,阴沉沉的。
对门已经两天没听见汪婆的叫骂了。春半靠在院门口,看对门看得出神。门板张着它的豁牙沉默着,半张血色的福字耷拉在上面,风呼啦啦窜过,在几次掀起破纸后,又静了下去。让春想起汪婆的嘴。搁在以前,汪婆对媳妇叫囔时,她可不想朝里多瞄一眼,而今天这般的静,她反倒想从那木门里扒拉出些什么来,比如汪婆的舌头,比如那半片福字,比如门背面的那把铁锁。
“索性,来场雪把那院埋了个干净。下了雪,春天就会来,也不这么冷了。”春这么思忖着。
天没亮,村头的狗叫得厉害。两辆警车默默地停在了村口,外面很多声音。公公婆婆小跑着出门,在院外死死地把门给拴上了。外头的事,外头的人,春一句都没听清,没看到。其实是,她也懒得起身,重重裹了裹身上的被子,继续做梦去了。
今年,雪一直未下。春,还是那个春。
山的那一头,一轮红日,缓缓而行。
除夕将至,无论光景好与不好,各家土炮、鞭炮、柴火都烧起来了。有一两家还贴上了金灿灿的对联,挂起红艳艳的灯笼,据说都是城里买的高档货。
空气中,弥漫着乌黑黑的烟尘。
春可不顾这些烟沙,她只羡慕那些自由进城的人。
烟尘里,春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但她看清了对联上的字,因为那是她的名字——春来大地千山秀,日照神州百业兴。
放响
“春就快回来了。”女人心心念念。
女人在29岁时,嫁给了这个比她大一岁的男人。抱有完美主义性格的女人,年轻时身材妖娆、白裙飘飘,文艺气息颇重;身怀痞子气的男人,年轻时在军营练得一身憨头肉,又辗转警校、法院、监狱系统,都是与警结缘。女人跟男人是在同城的网上认识的,从网恋的负面影响下“幸存”了下来,相识、相知、恋爱、结婚、生娃。
双方父母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小城,搁在以前都叫“工人阶级”;放现在,都是退休或下岗再就业的老年人。
“人家家嫁女,做外婆的,整天跳舞旅游打麻将;我嫁个女,女儿没嫁出去,还成天磨我眼皮子,伺候你爸那个老的、伺候你这个大的,还要伺候小的,等我伺候不动了,看你娘俩吃西北风去!我要住到尼姑庵去就清静了。现在年轻人都说生二胎,你要敢生我都能给你塞回去!你看你现在这黄脸婆样,都快赶上我了……这几天天寒,要给娃加条毛裤,我就知道你带着娃不给我宝吃东西,那面包酸奶能当饭?!面条里记得加红萝卜、土鸡蛋。别在外面买现成的,那包子哪能给娃吃。真叫人不省心……”女人的妈妈又在电话里唠叨。女人不响,女人知道,妈妈说的是实在话,也是气话。
女人结婚前就知道自己将成为“警嫂”,还是“狱警嫂”。这意味着来回四个小时的车程,意味着男人不在身边的常态。
女人结婚前就知道自己将面临的生活,但又不是很明白,婚后两年才逐渐清晰。原来意味着几处家的奔波,意味着一个月两三天的相见,意味着妈妈的抱怨,意味着忙得蓬头垢面、内分泌失调和身材变形,意味着独自面对那些个哺乳、疫苗、辅食、尿不湿,还有娃发烧。当然,不能做家庭主妇,因为赚钱,或者说事业,于经济上、于精神上,都还是女人必须坚持的事。
这一切,都是生活里的细碎烦恼,终是想一想,女人还是期盼着她男人回家。男人回来的脚步、男人那一声“我回来啦”,就是女人耳中反复回荡的悦响。
“妈妈妈妈,抱宝宝去听烟火,好不好!” 两岁的女娃娃奶声奶气地发出不容置疑的“请求”。
女人则即刻纠正“是看烟火,现在还没有烟火。烟火在漆黑的天空会开出美丽的花朵,像很多星星一样……”
“烟火哗哗,我可喜欢的烟火。鞭炮啪啪,宝宝不怕、不怕。”娃娃紧紧搂着女人,远处依稀响起了除夕夜的短暂鞭炮声。
“今年过年,仿佛老天开恩,春能回家来住五天,得赶紧打扫一下家里。”女人抹了抹额上的散发,盘算着初三得去商场买支唇膏,还要买一楼进门那个大牌子的。女人加快了收拾的动作。
客厅里,娃娃拿着一块鸡蛋糕半趴在茶几上,睡着了……
女人惦着的、思着的,就是这些不咸不淡、不贫不富,在独自操持、一次次盼望中反复的日子。作为女人,她总想在这些反复中,有点什么响。
不管怎样,春回家来了!
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已英气不再,胡须拉碴,还生出许多这个年龄不应有的白发。
“老婆,给!这是单位刚发的。过年提前发了下半个月的工资,先买些鱼虾年货,还有我们队跟**乡扶贫采购计划发的活鸡,给你和宝宝炖土鸡汤!”男人在门口换鞋的工夫,一口气交待了一个月的进账。
“等你拿钱来买菜,菜场都关门了。咱们赶紧把门擦一擦,贴上福字。楼下小区早就贴出通知了,不能放鞭炮,我买了对音乐灯笼,你挂外面,应个响吧!”女人应和道。
今年的春来的早一些,3号就立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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