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公寓,至少在法律上,我还是有义务要管他的。
我的公寓是一个不足70米的小房子。但是在同龄人中,这还是算不错的了。
刚一进门,他便像一滩腐泥一样,瘫在了我的沙发上。几分钟以后,他来回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没有找到。他将嘴撅起来,发出唤狗的声音……
“别叫了,小雪已经死了。得了细小,死在秋天。”
“噢,死了啊。”他说了一句。
妈的!我突然莫名的恼火,想抓起自己手边的菜刀给他一刀。多年以后,对于他的漠不关心,我又一次变得愤怒。
“你给我听着!你只能在我的房子里住一个月,这一个月时间,你给我想办法找工作或者找到一个其他的住所。能让你在这儿住一个月,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好,好。”他低着头,很小声地说出这句话。看到他这么颓废的样子,我内心又莫名的恼火。
“把你这一身晦气的衣服扔掉,然后去浴室。把你身上的这股味道给我洗干净,你的卧室在北面,记得关灯。”
说完以后,我进了自己的卧室。锁上了门。
躺在床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时而想起妈妈,想起小时候,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也想起了自己的梦想,伙伴,老师……思绪万千,扰的我无法入眠。
但最让我不得心静的,是那男人白天说的话:“我对不起她。”
他妈的!对不起她?对不起,岂止是一句话能够表达出来的?你如果当真觉得对不起她,你就该为他做点什么。光说对不起管什么用,可耻的空话连篇者,行动的侏儒!
可我又想了想,他能为她做什么呢?一个中年男人,没有力气,没什么技能,何况是还刚出狱,连自己的温饱都法解决,何谈贡献给别人呢?况且,妈妈可能本来就不是他在意的人。
想到这里,不免从心底生出一丝心酸。责怪他,我又有什么资格呢?长到这么大,我为妈妈做过什么吗?
妈妈去世以后,因为没有钱,不仅没能满足她想成为海的女儿的愿望,更没有为她举行什么葬礼,连简单的仪式都没有,仅仅是买了一块廉价的墓地,将她放于里面长眠。
从哪些方面说,我能是个好儿子?
我当然可以用我母亲不喜欢铺张浪费来为自己辩解,但我找不到一个可以放过自己的理由。
大学毕业也有几年了,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也不是找不到,就是不想做。我跟所有人跟全世界呐喊:我有梦想,我相信自己可以完成自己的梦想,我不希望去干那些平庸的工作,也不喜欢和铜臭的金钱待在一块儿。那个时候,我浑身上下都热血沸腾,我要向全世界宣战,向全世界抗争。我要告诉那些反对我的人,你们错了!
所有人中,支持我的只有妈妈。她甚至比我更相信我自己能成功,可是直到她去世,也没等来我兑现自己的承诺。
现在好了,妈妈去世了,仇人却住在我的公寓里,躺在我的沙发上,而我自己,虽然人生在世,却活的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倒也不会再去想什么梦想了。好似卸下来一个重担,再也不必起早贪黑,负重前行了。可是我的全身,却莫名的难受起来。好像卸下来的,
不只有负重前行的梦想,还有自己的魂魄。
脑袋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嚷的我无法入眠,起初以为是外面的月光捣的鬼,但等我拉上窗帘才发现:真正的鬼在我的心里。
我强迫着自己紧闭着眼,不断告诉自己,快睡着,快睡着。但没用。我清楚自己无法再入眠了,便起身下了床,像找点儿事做。
以前听别人说无眠之夜,心里感觉好忧郁,好悲伤,好浪漫,甚至觉得失眠是那么酷的一件事!想一想,所有人都睡着了。唯有自己还清醒着,大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心态,然后想象着自己站在一座高大的摩天大楼上,望着落地窗外面的世界,如智者,如王者,君临天下!
可当失眠找到自己的头上来的时候,便不再那么酷了。没有摩天大楼,也没有王者风范。只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头痛的像要裂开似的。
我走出卧室,发现厨房的灯还亮着。便有了两种猜测:要么是那个老东西忘记关灯了。要么就是家里进贼了。可小贼怎么会只满足于去厨房偷吃的?
“你干嘛呢?我黑着脸问。
“没……没干嘛。就是老长时间不做饭,手有点儿生了。”
没错,不是贼。
看到他把厨房弄得一团乱,怒火中烧的我顿时对他破口大骂:
“妈的!你除了能搞砸事情,你他妈还能干嘛!你和三年前一样,什么长进都没有,监狱里只教你法律没教你做人吗?”我一边推搡着他,一边收拾着厨房,嘴里倒也不清闲。
“我就是想熬点儿粥给你喝。这样你就不用在外面买饭吃了,也耽误不了上班……”他站在那里给我解释,声音还是不带任何情感的。
这下好了,轮到我羞愧了。父亲凌晨给儿子熬粥,搞砸了还遭到儿子的打骂。连我这道德底线不高的人都知道这极没道德。
嘴上已经不说了,当自己的心里还在暗暗的骂:你大半夜的熬什么粥啊!何况我明天早晨也不是去上班……
人民医院,凌晨三点半。
“他怎么回事儿?”
“老师,和之前的症状一样。这周已经是第三个了。”
“那为什么送到这儿来?应该去送到精神病医院。”
“因为这些病人发病前没有任何征兆,并且经家属确认没有受到过巨大的刺激,和普通的精神病证完全不同。”
“所以就把他们送到眼科来了?”
“本来也不该送到咱们这儿,但他们的病症,并不像精神病,更像眼科疾病。”
“怎么讲?”
学生停下脚步,凑到老师的耳边,慢慢的说:
“他们全都出现了灵视现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害怕别人听见——在著名医学院学习了十年的博士生,竟然迷信玄学。
老师也停了下来,盯着学生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前走,学生紧随其后。
“别乱说,你上的是医学院,不是神学院。”
“但老师,患者因为精神错乱,确实有可能出现灵视现象。”
“去了就知道了。”
两人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在诊室里,沙发上躺着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但是头发却是花白的,看着让人不寒而栗。
“在大学里,除了学过眼科,还学过什么?”
“人体各方面的机能都了解过,我还有神经科的硕士学位。”
“看这人像什么?”
“瘾君子。”
“同感。”
老师在桌前坐了下来,开始询问患者家属,并低头记录。
“多长时间了?”
“两个星期左右。”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很考究的大衣,带着细丝的眼镜,留着文诌诌的小胡子,像个读书人。
“具体都有什么症状?”
“头痛,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好像能看见什么东西,表现得很恐惧。”
“能去体说说他说的是什么吗?”
“我能听清的几个字:风暴,猛兽,还有海啸。”
“还有别的吗?比如有提到具体的人吗?”
“据我所听到的而言,不曾有。”
“那好,这样你带着我给你写的这张纸条。去精神科找张主任,然后听他给你安排就好了。”
“医生,我本可以直接那样做,但我没有。”
老师抬起了头,紧锁着眉头,对他的话表示不解。
“哎!你没明白呀,我是说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去精神科看病的。并不会,永远不会。”
“这是在看病,不是买菜,不能光看外表来挑,请遵医嘱。”
“那医生您就是看不了这病啊。”
“先生,您说这话就像对一个不善游泳短跑运动员说:看来你身体素质很差。一样的道理。”
“抱歉,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说完,那个中年男人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儿子,走出了诊室。
儿子身高有些高,两人走起路来,不美观,也不匀称。
“看它像什么?”
“看气质的话,像个老师。”
“不对,他是商人。”
学生做疑惑状,看着老师。
这时候老师起身,对学生说:
“因为只有商人,才会把生命放在天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