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天南寻北亦追随(6)
可这是北娘的愿望,即便那素衣公子是个吃人的妖魔鬼怪,天南也会带着北娘去闯一闯。
一路从长安到洛阳,天南都不敢进城,甚至不敢听街上的百姓们谈论长安有人劫囚犯的事情。他更怕北娘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多生烦忧。
路途遥远,耽误了不少的时间。快进洛阳城的时候,北娘的气息微弱,若不是偶尔还能睁开眼,身体还有一丝丝的温度,天南一定以为她已经去了。
可在洛阳城外,他们的马车终究还是被人拦住了。
不是官兵,是海诚。
海诚从未想过,天南真的会去劫囚犯。他看着北娘浑身是伤的模样,并不是不痛心的,可他却指着天南不住地叹气:“你呀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在和朝廷对着干!”
天南也从没有想过要和朝廷对着干,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么胆大妄为的事情。或许是因着母亲的那些话,又或许,他只是想给北娘一个喜堂,一场婚事。
抱紧怀里奄奄一息的北娘,天南掀开帘子看了看洛阳哨卡重重把守着的士兵,平生第二次对海诚低头:“北娘想去素衣街看看,你……能帮帮我们吗?”
“素衣街?!”
海诚几乎惊呼出声,皱着眉立刻便否决了:“你们疯了吗?你们现在是全城通缉的逃犯,却要去整个洛阳最繁华的地方?!天南,你们不想活了,我海诚还想要命呢!”
知道海诚会这么说,他一向都是胆小谨慎的。何况如今还背着一个“朝廷命官”的职责,他自然会拒绝了。
天南低下头,却只是苦笑一声:“你不帮我,我也自会找到方法进城的。这是北娘的最后一个愿望了,我必须要满足她。去了素衣街,不管是被抓还是被告,我都会坦然接受结局的。”
虽然是朝廷命官,海诚依旧还是那个海诚。
他了解天南的执拗,也了解北娘的倔强。
终究再度对着天南叹了一口气,海诚甩了甩衣袖:“我总是拿你们没办法!反正从小到大,我们三人里面,我没有一回做过主的!可是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们了。”
最后一次,天南又何尝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呢?
“谢谢你,海诚。”这句谢,天南是发自肺腑的,“日后……或许你想帮我们,我们也没命让你帮了。海诚……你是朝廷命官了,为官不易,还请你善待百姓。”
不知为何,在这句话的辛酸背后,海诚听到的不仅仅只是一个亡命之徒的最后的独白。
帮着他们过了关卡,海诚下车前,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天南怀中伤痕累累的北娘:“天南,从小到大,你们二人都是我羡慕的眷侣。我不知道你们所求为何,只是我知道,我海诚,终究还是一个世俗之人。”
是啊,世俗之人。或许在世俗之人的眼中看来,天南的这般作为是多么疯狂,多么传奇。可是对天南来说,这不需要做什么重大的抉择,只不过一念之间,理所当然罢了。
他不伟大,为了一个女人劫囚犯抛弃母亲,他甚至可以称得上不孝。
可是他只知道,他欠北娘一家人的命,更欠北娘一场婚事和一个安逸的未来。
素衣街就在眼前,北娘也似乎回光返照一般,让天南搀扶着,深深地仰望素衣街的牌匾:“天南,你说我能见到素衣公子吗?你说我们还有时间成婚吗?”
原来她的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原来尽管过去六年的时光,他们之间仍然心有灵犀默契十足。
“能。”
天南语气中的笃定,并不是为了安慰北娘。而是他真的在街道的尽头看到一个古老的牌匾,匾上隶书相书“素衣铺”三个大字。
就在他望过去的那一刹那,匾额下的大门应声而开,穿越重重人群,天南也能看得见,有一位穿着玄衣的翩翩公子,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而来。他的脸上带着笑意,仿佛要迎接一位老友归来。
纵使他们之间相隔着人群,天南也知道,他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双眼,仿佛在说:“我等你许久了。”
北娘感觉到天南的目光,就在她的眼神接触到素衣的那一刹那,一直抓着天南的手却重重地垂下。
看着北娘的眼睛慢慢闭上,眼角还残留着泪珠,天南抱紧了她:“北娘,别走,说好的我们要一同拜堂的,若是没有了新娘,我一人还有什么意义?北娘……求你……别走……”
可是无论他怎么哀求,北娘都不会再睁开眼了。
在无药伤重的情况下,能从长安支撑到洛阳已经用尽了北娘的最后一丝力气了。
素衣看着北娘的魂魄离身,却仍旧不急不缓地走到天南的面前,帮着天南扶住了北娘缓缓下落的身躯:“她的魂还未散,若你愿意,我能帮你护住她的魂魄,你还能入她的梦同她拜一次堂。”
洞悉人心,能拘魂魄,这不就是妖魔鬼怪吗?
天南跪在他心中的“妖魔鬼怪”面前,抱着北娘渐渐冰冷的身躯,在万念俱灰当中燃起一丝希望:“我要和她拜堂,要明媒正娶迎她进门。”
滴血入地,龙骨为证,契约相成,天地难束。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看来,以下半生的自由和不能投胎的苦楚换取一场冥婚简直是傻透了。
可是对天南来说,这简直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交易了。
红烛龙凤,喜庆前堂,新人双双,却无人祝福。
在北娘的梦里,天南看到了这些年来她的思念。每一年,她都为自己绣一个新的荷包,却跟着那身她绣了半年的喜服被大火烧毁。
母亲的所有心思,她都看在眼中。可她自以为是天家的媳妇儿,便要为婆婆尽一尽孝道。在刑场上看到天南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里除了爱慕和感动,再无其他。
最后,他们完成了三拜,他看着北娘渐渐变成虚无,却最终听到了她说的那句:“天南,我的夫君。”
繁花似锦的素衣街又开了一家新铺子,是家豆腐坊。铺子新开业的那年冬天,有个老态龙钟的老婆婆在门口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有人看见那老婆婆独自离去的背影凄凄惶惶,第二日的铺子仍旧热热闹闹地,仿佛谁也没有来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