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凤| 隔壁的那位术修请等一下 7
7.
凤九这几日很苦恼。
来这处凡世后,她的苦恼已轻减许多:不必嗤鼻闲话,不必忧心桃花,更不必在意交际。当真有需要她苦恼的,泰半也是卖出的布匹渐少,熬糖的锅里破了个洞,或者满院子菜果生病长虫。
这些烦恼较她年前经历好比糖屑与秋霜,再零碎的糖亦甜入心,再细薄的霜亦冷刺骨。然此时此刻,她坐在自家的小破屋,面对一桌子破布唉声叹气。
那叹息一缕一絮形同三千烦恼丝,凤九叹得很重,似把近三月未曾叹、未曾言说的种种悉数融进这缠绵悱恻一声。至于因何叹、何时叹毕,她望向身侧没入阴影的木板墙,一双眼像直勾勾望着,又像透过那墙注视更邈远处。
……邈远个头!隔壁算几门子远。
小狐狸一阵头痛,顿如那离水的鱼,“嗙”地枯萎在桌案。兴许还呲牙咧嘴,翘着脚扑棱几下。
没错:所谓苦恼之根结,半月前不请自来、成日“不才在下”、做了她倒霉邻居的术修是也。
自术修住进密林,她这半个月怪事缠身,颇衬一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依她本意,将苦恼的锅尽颁给一介凡人委实无耻了些。凤九不是小气的神仙,遇事多先讲理,然遇见的事无理可循,再大度的仙也愁掉头发。追溯无理的起点,又绕回术修身上。
每待如此,她便忿忿地想,泰半揣着崽子,这气性一日冒一日,本不灵光的狐狸脑袋直接气锈了。
诚然,跳出论罪的死循环,凤九于术修其人亦可说道说道。
首先,术修并不唤术修。关于他的称呼,乃是凤九转过九曲十八弯、磨破两遭狐狸嘴,方才咂摸出一声“白公子”。
那日知道术修姓白,她对其不好胜于不赖的第一印象瞬时杀了回马枪。白之一氏,放在四海八荒指且特指青丘九尾狐族,即是标志又是荣耀。若退一步放在凡界,凡间错杂,然思及百十年前与今日经历,凤九也尚未遇见几个白姓中人。便是她不敢妄言仙凡祖上同宗,尤以为天底下姓白的少之又少,撞见一个恨不能当街结拜。
术修嘛,作为那少之又少的白家人,虽没亲热至结拜的地步,欢喜总是有的。何况他骨相养眼,不免要小狐狸念叨一家子美人上神,这思乡情甚切,连带着对不速之客的敌意也温软起来。
她因姓氏愣神的功夫,那凡人已变戏法般围出及腰的矮篱,一边埋头钉着最后两支,一边冷不防道:“姑娘发笑,可是在下的姓氏有不妥?”
正浇菜的小狐狸险些扑个趔趄。当真若扑,半地胭脂菜跟着倒霉,如今俱在冥司门口踱一遭,排扇似的叶片战战兢兢。她后怕地想,这温软有点过。
凤九道:“……没什么,只是我娘家也姓白。”
防止重姓尴尬,她拿上一处凡世的化名搪塞,对方便唤“九姑娘”。
她甚满意地点头:“白壮士。”
咔嚓。隔壁猛地一震,原是木篱撅折了。
就像他初时挑眉,显然,术修不喜欢这称呼。凤九以为,这人委实多事。说好听叫多事,说难听叫矫情。当初自己违心唤小燕魔君一声壮士,可听惯了他小家碧玉般的“老子”与“他奶奶个熊”,壮士也合衬,土匪也应景。是以称呼不是取出来的,而是喊出来的。
比较燕池悟,术修还是极负男子气概。按照小燕的话,男人可以不似他一般追求高大魁梧,但绝不可以被当作娘们,凡人俗称“士可杀不可辱”。这话除却折颜那只老凤凰未表态,连她美绝了四海八荒的小叔都很赞同,如此一想,壮士更唤得顺口。
很快,对面又叮当发响,紧跟一声:“生分了。”
凤九一怔。
术修扎进最后一支篱,淡淡拂袖:“日后既做邻居,你最好换个称呼。”
凤九:“……”
现在她可以肯定,这人就是矫情。似乎无论仙凡妖魔,天底下的生灵总会有坏毛病,比如小燕自诩“虎背熊腰的美男子”,比如她阿爹教育崽子的手段即吊着抽鞭子,比如连宋君万花丛中过,再比如她姑姑于风月云云。这凡人不过矫情别扭一些,她又不是没见过更矫情更别扭的家伙。
脑海中虚虚勾勒那熟悉却再难触碰的影儿,小狐狸有一瞬恍惚,猛地甩头。
咳,扯远了。
介于术修腰际的佩剑晃得她欲吐,凤九念及凡间话本塑造的江湖侠士,当街一场英雄救美,佳人“大侠”长“大侠”短地叫唤。遂改口“白大侠”。
术修:“我不好管闲事。”
侠义者,打抱不平也。一介侠不管闲事,就像一介仙不思历劫一样闻所未闻。
凤九愁眉不展,良久方勉强道:“难不成……唤你白道长?”
对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平心而论,道长确然不合适。术修是个伪道士,就算他比真金还真,没有灰漆漆的道袍、没有白髯一般的浮尘,旁人断不会信的。且让货真价实的神仙尊一句“道长”,简直和佛陀面前讲经论辩同等地自取其辱。她才不愿折人家阳寿,或放任其被雷劈。
凤九悻悻地叹。是啊,自己不该同凡人牵扯,一来叶青缇、纨绔教训在先,二来她居此凡世短短一载,怕麻烦尤避讳孤男寡女,与术修不生分都难。
可转念:倘若嘴上不生分,他想听什么?
如此一来,壮士至道长的跨度便托大了些。以往凤九待朋友随性,泛泛如相里萌、苏陌叶得一声萌少、陌少,亲近如精卫鸟、燕池悟道一句小精卫、小燕。推演至术修,纵观天时地利,外加邻居的身份——唔,应唤他小白。
等等。
霎那间,小狐狸瞪大眼睛,心脏漏跳半拍。
她反手赏了自己一记头槌,骂道:白凤九,你就是个二百五!
……
诚然,后来她唤术修“公子”,与这二百五行径无关。她会这样唤,源于术修的小楼。
那是幢无论看过多少次都要惊叹的竹楼。旁人大半月盖完,他只盖了小半天,怕是蹭修仙的光。凤九初见它时,方从午憩苏醒,躺在摇椅上尤犯迷糊。小风一吹,那翠嫩的竹楼便拨云见日般闯入她视线,直把寥寥疲倦吓作激灵。小狐狸还纳闷,竹子该是山溪两畔岔下来的,尤浸着雨后独有的泥土香与草叶香。可她不知竹子这样多,依次被削尖削挺,竟会砌成壮观的壁垣。
凤九看着小楼,忽生出些隐秘的亲昵。泰半她在兵藏礼前拟过类似的草图,有朝落户青丘,就是眼前的模样。而今草图尚在,会否落户,她却不再关心了。这份亲昵相继蒙上凉薄,待比照自己那破屋,凉透的亲昵更教惭愧挤兑得荡然无存。
以前她敢说,她这木屋除却简陋,多了几分破碎的美,像个亭亭纤细的弱美人。现在她只会说,这破屋除却陋便是漏,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
小狐狸感到牙酸。
她酸溜溜地想,要不是忌惮凡间反噬,这种小楼她能不重样招个百八十、千八百的,一样赛着一样好看。
然酸溜归酸溜,那竹楼委实赏心悦目。作为一只贪图美色的小狐狸,凤九很快欢喜起来。她以为,一座雅致的小楼好比一位清俊的公子,住进去的人有着公子的品味,亦像公子一般会享受。
凤九恍然:凡修各个非富即贵,倘若年轻,合该衬这两字眼。
术修端坐在小院,劈出的石案上茶盏俱全。他肉体凡躯,只闲适地举一盏茶,竟比神仙还有神仙味,俨然是修仙的料子。凤九轻唤一声,轻得像拂一片叶,又像拈一缕风。他举盏的动作不停,嘴角却抵着盏沿翘了翘。
……哎呀,还真是公子哥。
那话怎说的:不愧尴尬里透着缘分呐!
也是那时候,凤九意识到术修另一手握着什么。
一本佛经。
隔着老远,小狐狸看不见上面的字。然狐狸一向对自己的鼻子有信心,她不是看见的,而是闻见的。
她闻见了白檀香。
这比平地拔萝卜一样拔一幢小楼更惊喜。啊不,简直是惊吓。
白檀的熏香甚霸道。凤九一整年不曾嗅过,此刻嗅见,险些熏软了腿。她对这香的记忆早刻在骨子里,即使尘封,即使破碎如殒屑,刻进去的东西也再取不出来。
其实香味很正常。梵境比比皆白檀,修佛之人燃一束檀香,乃是凝神静心。这点见识她总有的。
她只不明白,堂堂修仙的不看仙籍,跑去研习佛理,教自己一般与佛无缘的仙看着心情煞是微妙。
后来凤九想,佛道双修委实没什么。连宋君于佛法造诣之高,八荒六合唯他那忘年老友看得起。而她恰和连三殿下的忘年老友纠缠两千余年,那位尊神几时同佛陀辩法、校了多少佛经,她背得同上古史一样熟。于是微妙的心情越发复杂。
凤九蜷进椅中,摇椅吱呀地响。她嘟哝一声,抢了自己的地便罢,盖幢顶富贵的小楼用来修佛就有些耍流氓了。
对面忽而说:“我也奇怪,姑娘身子不方便,尤住在更不方便的林子里。”
咔哧。小狐狸咬到舌头。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她算悟了。
凤九忍痛道:“公子有一双好耳朵。”
不过既要问,有些话正好讲清楚。她靠回椅背,悠悠然道:“先夫没得早,我这模样哪里都不招人待见,却总要讨份生计。”
声音破过两重篱笆,浮在半空打转。密林静了下来,听得见穿林打叶,山溪潺潺。
良久,对面道:“……抱歉。”
小狐狸招了招手:“嗨,生分了。”
同样的话,他二人各说一遍,不是一个味道。
凤九说得神情气爽,摸着微鼓的小肚望天:“来,滚滚。娘亲带你晒太阳。”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