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少年(五-七)
(五)
暑假过后,秋雨也来了。竹林下还是干燥的,没个三五场雨是淋不透的。划根火柴,随手抓堆竹叶,火就烧起来了。什么也不烤,就烤烤弄湿的身子,凉凉的,暖暖的。
看着青烟挤上竹顶,挤上,再挤上。雨再大一些,再大一些,大人们就不会来烦我们了。
然而,没等我们再加把火,大人们的喊声就冲出几个屋顶,刺穿竹林,替代了我们耳边哗哗的流水声。
“担牛屎了,卡紧死回来。”那是伯母的声音,堂哥狼狈地往家里跑,回头又指着我和胖大海喊道:“这次一定把竹排绑好,你们!”
两周前,我们砍了好几棵竹子,都晒干了。我们用烧红的钢筋穿过每根竹子,又反向扣紧,从头到尾穿了三根,牢固得很。我和胖大海还在竹排上绑了两个凳子,还没下水就被胖大海坐坏了一个。
傍晚时分,天气转好,堂哥从山里回来了,给竹排取了个响亮的名字:铁排号。我们把竹排拖下水,迫不及待地上了铁排号。划到对岸,又划回来,来来回回好几趟。累了,就把铁排号拉上沙滩搁着,踩一踩,摸一摸,想着哪天给它绑两个轮胎装饰装饰。
第2天, 天还没亮,我们就被雨打瓦片的响声吵醒了。起了床,老爹说:“唉,溪头的田埂估计又要塌掉,这么大的雨,肥水都流外人田了。”
爷爷说:“塌就塌了,这风大,好啊,赶紧去捡龙眼,会掉下很多。”他没说完就戴个斗笠,拄着拐杖,打个手电筒去屋后的龙眼树下捡龙眼吃。他也没吃几个,都给我们几个当孙的抢着吃了。他最后把中山装的口袋翻出来,说:“看,没喽。”
堂哥一颗也没吃,一脸伤心。
“怎么啦?真的很甜啊。”我问道。
堂哥说:“昨晚大雨,竹排被冲走了。”
“竹排?什么?你又绑了竹排?叫你又不读书,你真的不怕死。”伯父边骂边用竹鞭抽堂哥。
这次还好,堂哥没多挨鞭子,大人们都披着蓑衣出门了。有的到田里放水,免得田埂又塌了;有的去猪圈把雨水引走,免得雨水过多地流入粪坑冲走肥料;有的去牛棚加些草料,免得几头牛叫个半天。
我们戴了斗笠,也出了门,还没到河边,就看到竹林被大水淹了半截。河中间的水流像受惊的牛马,左右翻滚。竹林下的河水则缓缓地涌着,到处飘着土黄土黄的浮萍,像是牛马咀嚼出来的一堆堆唾沫。铁排号没了踪影,连个泡泡也没有。
都很伤心,发呆了很久,堂哥拿出弹弓,往竹林弹了几颗石子。啪的一声,又一声。堂哥回头对我说:“我也没办法把小石头扔到对岸,用弹弓就可以了。”
“你上次还骗我?”
“改天也帮你和胖大海做个弹弓,以后用得上。”
“好,太好了。”
“你们三个,走,跟我到荔枝林。”奶奶从背后插话道。
“捡荔枝?荔枝早没了。”
“捡竹笋尾。”
竹笋尾,也算是竹笋。当竹笋长了十多米高的时候,大风常常会吹断脆弱的笋尖,一段就是一两米。捡回来,剥去笋叶,切下每节嫩黄的部分,简单加工后就是难得的美食了。
我们一人拖了四五段回来,丢了一院子的笋叶,还有长短不一的竹筒。那些竹筒是老得无法入口的竹笋,但还不够老,日晒两天就瘪了,啥也没用。
奶奶将嫩黄部分又切成环状或条状的薄片,将它们放入大锅,水煮个半天。捞出来后,发黄的汤水喂了猪。笋香四溢,还是苦的,继续用清水泡,半天换次水。泡一两次水之后,那笋实在太脆太甜了。奶奶可舍不得就那样让我们吃个精光,她从缸里捞出馊味十足的酸菜,和着笋片闷炒半天,一大锅够大家配一周的地瓜粥了。
那些丢弃的竹筒也不是真的没用,我们常常会拿来秀自己的掌力,一劈就破。那种感觉特别好,就像武侠小说里的大神一口气劈了好多块砖。有时也会遇到比较老的竹筒,怎么都劈不破,真正棘手。这时,只能气急败坏地把老竹筒扔到地上,双脚跳上去。啪啦一声,爽!解气啊!
到了下午,我们又去了河边,没想到洪水退了一大半,都可以看到一半沙滩了。水流还是很大,但缓了很多,已经听不到洪水的声音了。我们挽起裤脚,踩入厚厚的泥巴,脚底则是依然坚实的沙滩。看着一河黄水,想着明天变清,后天变清也行。
“看,快看,那是什么?”胖大海喊道。
“哇,那么大的木头?”
“上面好像有人?”
“开玩笑,这是洪水啊。”
“是,是有人,两个人。”
“啊,是你爹!”
“还有你爹!”
那木头越来越近,我们终于看清了。我爹和伯父抱着那木头,踢着水,拼命让木头往岸边飘。我们沿着河岸,也拼命地跑了起来,一直到了荔枝林。木头在沙洲口流入内侧,渐渐搁浅了。
老爹和伯父就趴在那木头上喘着粗气,我们高兴极了。相比之下,我们的顽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那木头后来被切成一片片的木板,我家便有了二楼,不再是空荡荡的五六根横梁了。老爹被奶奶训了一顿:以为水性好就了不起啊,从大桥上跳下啊!为了那木头别把你大哥的命也搭上了,一代不如一代。
奶奶说的没错,估计我把堂哥的命搭上三四次了,如果说“保卫”沙洲那次也算的话。
(六)
一周后,原先覆盖在沙滩上的厚厚泥巴都板结了,一块块地裂开,露出了久违的沙滩。搬起泥块往河里一扔,很快就消失了。有时也把它们叠起来,中间故意留些缝隙,空手一劈,哇,断了好多块“砖”。最后狂踩一顿,变成了随风飘逝的粉了。
沙洲也抖落了一身泥巴,青翠的是中间的一堆灌木,枯黄或发紫的是四周的芦苇,一贯灰色高冷的是零星的大小石块。沙洲内侧的河流比较浅,秋冬有时直接没水,就可以从荔枝林直接冲上沙洲了。沙洲的外侧河流很深,河边也窄,对面村庄的人是到不了沙洲的。不过,大旱时,对面中都村的孩童也会牵牛来沙洲抢地盘。
这是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地方,就像美国的第五十一个州一样。这地盘只能是堂哥的,因为堂哥才配得上是沙洲的王。
一个周六的大早,我们牵了三头黄牛去沙洲吃草。没到沙洲,就看到两头大水牛在上面吃,气得冲过去牵走对面村庄的牛。
“这是我家的牛,不是你们村的。”中都村的两个小破孩带着哭腔。
我们得意极了,说:“这是我村的草,不是你们家的。”
“你想怎么样?我回家告诉我爸。”小破孩想谈判了。
“你爸,我也有爸,有爸就了不起啊,啊?”堂哥发飙了一通,这气势足以镇住一群小破孩。
“要不?我告诉你爸。”小破孩将了堂哥一军,算是将死。
“你敢拿我爹威胁我,欠打啊。”堂哥吼道。我和胖大海上前直接将两个小破孩推倒在草坪上。
戴帽子的小破孩爬起来,摘了帽子,往自己的岸边大喊自己的老爹。这招够狠,我们可不能将小孩冲突上升到大人之间的战争啊。
我捂住他的嘴,说:“别喊,别喊!牛还给你。”
堂哥觉得好没面子,说:“不过嘛,你家的牛吃了我们的草,这还是得算账的。”
“怎么算?”
“你家的两头牛,今天拉出来的牛屎都得给我们。”胖大海说。
“不行。牛粪比草值钱,我家也要烧粪造肥。”
“好,其中一头牛拉的牛屎,怎样?再有问题?”
“好。拉出来的话就铲给你们。”两个小破孩牵着水牛,伤心地涉水回村了。
隔天,他们给了我们两大块晒得半干的牛屎,说:“拿去,昨天牛拉的一坨屎,晒完也就这么大块。这两块是我们好几天前晒的,先给你们,算便宜你们。”
“便宜我们?还便宜?你们今天还想继续来这放牛?”
“是的,明天再给你们两块牛屎。”
“不行,明天得四块牛屎,以后都得四块。你看你家的大水牛吃了我们那么多草,我们
黄牛都没吃那么多。”
“不行,这草,草又不是真的是你家的。”
“你完了,别想再来沙洲。”
我们点了几把火,把他们的大黄牛吓得连忙下水回村,小破孩也哭着回去了。他们到岸后,还喊说一定会再次过来的,会带更多人更多牛来沙洲,把沙洲的草都吃光。
气死人,谁怕谁?
我们立马拉了好多带刺的竹尾放在河岸,阻止敌人登陆。又在竹尾后面的沙滩上挖出好多陷阱,上面加盖竹叶细沙,下面埋了碎玻璃片或竹签。忙到了傍晚,堂哥又砍了两个小树杈,剪了四条皮筋和两片皮带,做成了两把弹弓。感觉我们的防御足够强大了,天也黑了,就牵牛回家了。
第二天是周日,我们早早地牵牛到了沙洲,让牛自个儿吃草去。我们捡了两口袋的小石子,拉拉弹弓,练练手。
没多久,隔岸出现了十几头水牛,还有七八个孩子,有些比堂哥还高。他们每人手里挥着一根篱笆,叫嚣着要占领沙洲。
他们已经渡河了,一到河中间,堂哥下令:“只打水牛,不打人。”我们从芦苇丛中跳出,站到高高的石头上,用弹弓向河中的水牛弹射小石块。
水牛受到攻击,左右乱拱,敌方乱了阵脚,生气地回岸了。回头又叫嚣道:“你们等着瞧。”
没一刻钟,他们又开始渡河了,这时他们每人头顶一个大簸箕。我们慌了神,弹弓一点排不上用场了,连大水牛都打不到。
敌方一步步逼近沙洲了,堂哥说:“赶紧到沙洲分水口。”
原来,堂哥连夜用粗大的竹笋叶、竹枝竹叶、塑料纸做了十几只小火船。我们点燃了一半的小火船,小火船冒着狼烟,呼呼呼地漂了下去,把插在岸边的竹尾也烧了。
那帮家伙有些吓得连大簸箕都扔掉了,人心惶惶,牛腿战战。大半天再也不敢渡河了,老实呆在自个儿岸边,看着水牛啃着几棵可怜的瘦瘦的水草。
临近傍晚,敌方七八人又准备渡河了。这次,只有人,没有牛。看来,不是为了草,而是要渡河过来打一架。他们每人左手拿一块小木板,右手拿一根长竹竿。木板挡住了弹丸,竹竿轻松地打翻小火船。
我和胖大海都盯着堂哥,他也没辙了,一脸惊讶,眼皮都忘了眨一下。眼看着敌方过了河,把沙滩上的陷阱一一戳烂。
“跑,快跑!”这是堂哥下的第一次撤退命令。
“胖大海,快跑,干嘛跑回去?”
“那两块干牛屎不要了?”
“气死了,不要了。”
沙洲就这样沦陷了,新的一周也到了,我们可以进校园搬救兵了。
(七)
一进到班级,同学们就议论纷纷,说来了位新校长,名字叫全楚。好恐怖的一个名字,据说哪个学生干了坏事,他全都清楚。真要这样的话,简直是我们的克星了。第一次听他讲话,就在国旗下。
“同学们,我是你们新来的校长,我叫全楚。全部的全,清楚的楚。你们谁是班级的老鼠屎,我都知道。额,额,今天,今天我们没办法升国旗了。”
台下一片笑声。
“笑,你们笑,继续笑啊!到底是谁?是谁这么大胆将绳索剪断了?给我站出来,我保证不处分他,只要他爬上旗杆,把这绳子穿过杆顶上的球孔即可。”
看来,他也不是什么都清楚,至少不知道是谁剪了旗杆的绳子。说不定也没人剪那绳子,可能是哪个不懂降旗的家伙把绳子拉过头了,掉出了球孔。
我推了景界和长安一下,他们扬了扬嘴角,眼角都笑眯了,最喜欢看热闹了。
“你们两个,对,就你们,出列,到旁边扎马步去。”
景界和长安扎马步去了,全楚校长继续吼道:“你们两个,在国旗下一点也不庄重。”
“国旗在哪里?”长安说。
全场一阵大笑。
全楚校长火冒三丈,旋即冷静了下来。这时,黎元老师走了上来,提高嗓门,笑着对所有人说:“有谁瘦一点,能爬上竹竿没有?一定要小心。”
“老师,我可以。”国忠说。
“耶!”长安和景界直起身子喊道。
全楚校长一眼瞪过去,他们马上又摆出扎马步的姿态。
国忠咬着绳子,手脚紧贴旗杆,伸缩着身子,很快就爬到旗杆的顶部。旗杆都弯了,全场吓得一阵躁动。好些女生还尖叫起来,全楚也把景界和长安忘了。
国忠很轻松地回到了地上,几个老师都出了一身冷汗,全楚校长直拍国忠肩膀:“同学辛苦,同学辛苦了。”
“全体立正!敬礼!”
雄壮的国歌一唱完,全楚校长又瞪了一眼景界和长安,他们又摆回了扎马步的架势。
回到班级,我跟景界、长安和国忠说我们村的沙洲被中都村霸占了,我们周末一起去夺回来。他们得知堂哥保卫沙洲的事情之后,也保证到时帮忙再召集一些人。
堂哥也召集了阿陵、阿超和阿木,接下来每天下午一放学,我们都集结到溪边竹林。
我们砍了7棵竹子,锯成几十段的竹桩,削尖后打进沙洲里。每根竹桩之间缠绕着数条铁丝,每根铁丝都缠着生锈的铁钉,近百米的阵线搞定了。大家又把几块布粘成一块大布,挂到阵线的前方,上面是用木炭写的战书协议:贵方攻克我方战线,我方将让出一半沙洲。若一个月内未能攻克,贵方将不得再登陆沙洲。使用的投掷武器只能是粘土,攻击时间每周日下午2点到6点,不得报告家长。
我们在沙洲挖出一个大大的浅坑,放入一块块板结的结块,加了些水,让黄牛在上面踩个半天。一大堆的粘土就那样做好了,为了防止粘土干掉,又盖上了塑料纸。
最后呢,一周过去了,好几周过去了,谁也没有来攻打我们。
很多故事的真实结局就是这样的,这种结局往往当事者不满意,讲故事的人不满意,读者更不满意了。
不过,沙洲的结局是这样的:大水来了又走,沙洲消失了又出现。村里的捞沙机来了又走了,沙洲消失了再没出现。过几年,几个村里的少年去玩水,淹死了4个,也曾轰动县里。失去孩子的爹妈,收养了的孩子如今也当了爹。只是再也没渡口少年了,再没沙洲了。只剩下了渡口,还有堂哥,以及堂哥的渡口。或许,只有他还在等待,等待沙洲的出现,可能再过20年,可能再过30年。渡口河床的沙子就像记忆,一层层累积着,希望有天再次成洲,让新的少年接着谱写他们的渡口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