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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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引子
“假释?他啥时候离开这儿的?”
“上个月25号。”
“警察同志,他去哪里了,您肯定知道的,对不对?”
“知道,但不能告诉你。”
“警察同志,您知道的,我每个月初都来,是邹晓强唯一的亲人……”
“信我转交了,其他无可奉告。”
“凤凰山,他是不是回凤凰山了?”他一定回凤凰山了,除了那儿他还能去哪儿呢?我寻思着,快速把那半张A4纸随便折了两下塞进包里,转身就朝公交车站跑去。
辗转三辆公交车之后,我终于坐上了去凤凰镇的一辆面包车。一路疾驰,窗外的每一棵树都被车辆卷起的烟尘撕扯得面目全非。
阿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我想为自己好好活一次,抛开过去的一切,彻底地重新开始。所以,好好享受你的人生吧,我也会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希望你相信我,就如我相信你那样——阿强。
半张A4纸,有手撕的毛边,我一个字、一个字,反复默读了三遍。是阿强的字迹,落笔谨慎,没有错别字,标点符号都百分百准确。
怎么会这样?
乱了,一切都乱了!不对,完全不对!我把脑袋靠在车窗玻璃上,在发动机低声的呜咽中想梳理一下我们的过去。
02 缘起
这是一个过去了的故事,但过去并不遥远。
七年前。
那年我18岁,弟弟高一我高三。时值三月,万物复苏,木棉花也在跃跃欲试,努力想张开飞翔的翅膀。
身边和我同龄的人,都是独生子女,除了我。在我三岁那年,爷爷奶奶带着我们一家人东躲西藏,交了八百元罚款,终于迎来了他们想要的儿子。一家人对弟弟的疼爱有目共睹,尤其是爷爷奶奶和妈妈。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我只有用优异的学习成绩,来挣得家人的肯定。所以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路拔尖儿我,倒也真的换来了父母的珍视,毕竟人见人夸的荣耀是弟弟根本无法带来的。
我和弟弟在县城一中住读,爸爸妈妈在县城工地做活。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天,爸妈会把我和弟弟接出来吃一顿好的,顺便给我俩下个月的生活费。
直到有一天,爸爸对我说:“阿英,书不读了,跟爸回家吧……”
那一天,是三月第一周的星期三,阳光耀眼,现在想想那白花花的阳光,都让人眼睛发酸。爸爸说,妈妈从五层脚手架坠落,命保住了,折了一条腿。然后他撇过脸,用沙哑的声音说:“书不读了,跟爸回家吧。女娃娃总是要嫁人的,读到高中够了。”
爸爸扛着铺盖卷和书走在前面,我低着头跟着他。夕阳把他影子拉得很长,把我完全笼罩在了昏暗中。进村的路上,稀稀拉拉遇见了几个人。都像统一了口径般,说一句“阿英回来了”便匆匆离去……
一个月后。我拖着一箱子书,住进凤凰镇山顶道云海度假酒店员工宿舍的时候,窗外后山上一片火红,那是木棉花开了。它开得是如此热烈,不顾一切,惹得我移不开视线。
那是我工作的第一天,一来就跟了一个晚班,被呼来喝去,一直到忙到了深夜。
“把你们的箱子、盆,都从这个床上搬开,来新人了!”我默默地站在王经理背后,进门时瞄了一眼,不大的房间冲门摆了两张桌子,桌子两边靠墙摆了四张上下铺钢丝床,几乎和学校的宿舍布局一模一样。“都聋了吗?!”那几个看起来年龄也不大的服务员,很不情愿地把各自的物件塞进了自己的床底下。“十一点半了,工程部也下班了。今天晚上你凑合一下,明天我让他们把这几根断了的钢丝换了,然后给你找点纸箱子垫在下来——这几本大书可以先垫一下……”王经理转身看见我那一箱子书,突然眼睛一亮说。“谢谢王经理,我自己来。”
那一箱子书,是我最后的倔强,我怎么可能拿它们来填窟窿?
铺好床,当我拿起脸盆去洗漱的时候,“啪嗒”一声,伴着一声“还要不要人睡觉了?”灯熄了……我踟蹰了一下,轻轻把盆又放回了床下。真的是累了,我和衣躺下的时候,格外小心、缓慢,但钢丝床仍然发出了吱扭吱扭的声响。因为靠墙的钢丝断了几根,有几个大洞根本无法承重。我只好侧身用手抓着床框尽量靠边睡。
不用刷题,不用阅读,不用背公式,所有的事情都摆在面前,似乎连思考的必要都没有。大脑从未这样空白过,身体也从未这样沉重过。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入眠,便放下所有的戒备任由自己睡了。
03 木棉花下的相逢
一觉醒来,竟已天明。后山那片刺眼的火红,透过窗帘缝隙直直地燃进我的心里。
等我爬上那片后山时,太阳出来了,千万缕耀眼的金光穿过一朵朵木棉花,照射在草地上,掉落的花瓣上、我的脚上、身上、头发上。我张开双臂,深深地呼吸,再睁眼时那一树树炫目的红瞬间驱散了盘绕在我心中三十余日的雾霾,如同这冲破晨雾的太阳,一下子敞亮了起来——参加高考,上大学,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路径,我不能放弃!
“新来的?”我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不远处的那棵木棉树下竟席地坐着一位读书少年。那少年合上那本看不清名字的厚书,站立起来顺势把拿着书的手背在了身后:“我是给你们后厨送鱼的,她们叫我阿强,你叫什么名字?”
我慌忙转身朝山下跑去,又觉得这少年有几分眼熟,于是忍不住放缓了脚步,回头,“阿英,你可以叫我阿英。”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后来才想起,原来我早就见过他。
那是高一下学期的一个雨天,班主任领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走了进来,他穿着的白色衬衣,显然被用劲拧过。有着明显褶子的白衬衣,湿漉漉的贴在他身上,隐约透露着红色背心的痕迹。他顶着湿润的乱发一路微微低着头,眼皮耷拉着。“晓雪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他向班主任深深鞠了一躬,轻柔又快速地整理好晓雪的书,背起书包转身便大踏步地离开了。那时我才知道,那个坐在我前排的女生邹晓雪,即使我们每个人都捐了款,她也回不来了。生命无常,她和她爸爸一样,因为那个可怕的疾病,永远的离开了。
阿强,邹晓强,邹晓雪的哥哥,比我们高两届的优秀学长。因为父亲病重,他高二辍学,用十八岁的肩膀承担起了整个家庭的担子。我和邹晓雪的成绩一直不分上下,我自诩不比她笨,但我从不敢松懈,因为我没有她那样的哥哥。
04 梦想的帆再次起航
每天凌晨六点,启明星还挂在天上时,后厨会依稀传来对话声,我知道那是阿强来送鱼了。称重记账交接完毕之后,阿强不会急着下山,而是习惯性的去后山那片木棉树林里看书休憩。“阿强,你能帮我个忙吗?”很显然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着了。
他扭了扭脖子甩了甩胳臂,“阿英,你是故意吓我的吧?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明明是他自己看书太专注。我居然笑了,这几日因为做服务员不会笑,可是被王经理训斥了不少回。
第二天,我照例凌晨五点起床,在走廊尽头的长明灯下刷题做英语阅读。直到后厨传来那熟悉的对话声,我便率先朝那片木棉树林跑去。
此时的天空将亮未亮。高大的木棉树,遒劲的枝干,它们在沉默中把一朵朵艳红的花朵送向天空。她们迎着风在深蓝的天空中怒放,不需要任何陪衬,也不需要所谓的欣赏。她们仿佛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最重要的是什么,不然又怎能做到花开花落都如此决绝而潇洒?微风清凉,万千花朵像是鸟儿在煽动翅膀,是要起飞了吗?难道她们也有远方的梦想?
听到急促的跑步声,我慌忙转身跑着迎了上去。阿强远远看见我就开始傻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这是你们班主任让我带给你的,最近一个月的四张模拟试卷,这是她给你的钢笔和墨水,这是她给你的回信……”这一个多月以来,离开学校我没有哭,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妈妈没有哭,做饭被滚油烫一串水泡没有哭,被王经理当众无数遍训斥也没有哭。而此时此刻,眼泪一如决堤的海,汹涌而至,我颤抖着双手打开班主任的回信:“阿英,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学籍还在,好好复习。”
从那以后,阿强就成了我与班主任的信使,我听他的建议向王经理申请去后厨当洗碗工,虽然活儿又脏又累工资又低,但胜在工作内容单一,可以不受干扰。我完全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默背公式和课文。有好些数学难题,我都是边刷碗边思考出来的。
时间过得快而充实,高考的日子近了。因为上晚班,所以我有大半天的复习时间。我保持了每天语数外、理综各一套模拟试卷的复习节奏。考场就是后山木棉树下的“石头桌”,监考与点评老师当然是阿强。
高考那天,阿强凌晨五点就到了酒店。一见面就从包里拿出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和一包牛奶,都还是热乎乎的。下山的路很陡,但是阿强不紧不慢的车速,平稳顺滑的转弯,显然对路况熟悉极了。突然一个颠簸,我不由得瞬间环住了他的腰身,“抱紧我,下面就是烂路了!”连续的颠簸,我忍不住把他越抱越紧,最后干脆把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了他的后背上。奇怪,居然有了第一次吃牛奶巧克力的感觉,丝滑甜蜜,而那人生的第一颗牛奶巧克力,也是他给的。温柔的风扑在我的脸上,钻进每一根头发丝里,酥酥的,软软的。
05 木棉花下的约定
“阿英,确定不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你预估的成绩,可以选的好学校太多了。”
“我就留在家乡读书,方便兼顾家里,谢谢您老师,您送的钢笔我会珍藏一辈子。”
“钢笔,什么钢笔?”
后来,阿强说,第一次见面,他就注意到了我手指上没洗掉的墨水渍。因为当时彼此还没有那么熟悉,直接送一支钢笔,似乎有些唐突,所以他不得已撒了谎。我追着他打说他是个骗子,他笑着躲闪,闹累了我坐在那个“石桌”上,透过手指寻找木棉树遗漏的阳光。他看着我说:“阿英,一定把书读下去,你不该困在这里。”
木棉树的叶子,层层叠叠、葱葱茏茏,那些曾傲娇地站在枝头,凌空绽放的木棉花,它们也曾有过飞翔的梦,最终还不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化得了无痕迹了吗?
“阿英,你知道什么叫梦想吗?当一件事有一百个理由告诉你要放弃,你还是想去做,这就是梦想。你不属于这里,我也不属于这里。”他站在那里轻轻柔柔地说着,我看见一束光落下来在他身上跳跃。
“阿英以你的成绩上凤城师范大学,可惜了。可能你还不知道,我今年参加了成人高考,报的也是凤城师范大学。”我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为这老天爷的眷顾,完全忘记了方才对学费的担忧,原地跳了两下扑进他的怀里,“太好了,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了!”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抱住了他,而他也同时双手环住了我。空气突然静止,一股热流瞬间涌向头顶,我感到自己的脸涨得发烫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他强烈的心跳。几乎同时,我们松了手,我搓着衣角红着脸、低着头不敢看他。
“阿英,不要担心学费,你挣的工钱就给你爸。我还有点积蓄,凤城的海鲜市场,我已经摸清了门路,到跟前我边工边读,咱俩的学费完全不成问题!”
“谁要你的学费?!”说完我便红着脸往山下跑。
“阿英,就这样约定了哈,我们一起上大学,谁都不放弃!”
风在我耳边轻轻柔柔地拂过,一会儿又顽皮地钻进的头发里、衣服里,带着甜甜的蜜香。从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被别人看不起。非亲非故的,要挣钱给我,供我上大学,若是换了别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真的就恼怒了。所以,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他的心意,也知道自己已经彻底爱上了他,想和他在一起。
06 假如没有这个决定
同寝室的阿敏离职了,王经理找到我,希望我调回服务部。为了那高出的200元工资,我同意了。假如没有这个决定,也许阿强的人生,或者说我和阿强的人生就不会有这样的变故。
可惜,这世界没有假如。
调到服务部的第三天,我遇到了传中说的凤凰镇霸主坤少。第四天他又来了,点名让我站在他旁边推荐菜品。迎着他火辣辣的目光,我看着菜谱为他做标准介绍。突然,他取下脖子上沉甸甸的金链子说:“阿英,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我喜欢你,这个就当我们的定情信物吧!”包厢里他的狐朋狗友,瞬间炸开了锅:“阿英嫂子快接住啊,这可是坤哥上周在香港花了三万八才入手的千足金财神爷。坤哥这次是来真的了!”我慌忙退后一步,想都没想说了句:“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结果那群人继续恬不知耻起哄:“有男朋友没有关系啊,可以换的嘛!”
后厨总管廖大哥告诉我,千万不要招惹坤少,阿敏离职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成了坤少的女朋友。我们这里前前后后已经出了五个坤少的女朋友,都以为自己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个,结果无一例外,都是被搞大了肚子就抛弃。那是我第一次受到现实如此强烈地冲击,原来生活中真有这样令人作呕的嘴脸,这样赤裸的低俗交易。想着恶坤和他那堆狐朋狗友的嘴脸,我一阵反胃。别说当女朋友,看见这些人我都嫌脏,所以我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那些女孩竟愿意相信?
我以为只要规避与恶坤见面,就会相安无事。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如此胆大难缠,竟胆大到直接把我从别的包间拉出来,直接粗鲁地塞进恶坤的车里。在我一路的大喊声中,王经理、拿着勺儿的廖大哥追了出来。拍打车窗的他们,在跑车启动的一刹那,被双双带倒在地。我双手被一个黄毛男人死死反扣在背后,忍不住大骂挣扎,却完全徒劳。突然,车子一个急刹,是阿强!他骑着摩托车,手里拿着一节钢筋,堵在了我们面前。坐在副驾驶位的恶坤,从脚底拿出一根警棍递给那个纹身司机,“照死里打!”我的眼泪瞬间决堤。不一会儿,恶坤拿出一把短刀也准备下车,我边哭边喊:“坤少,我跟你走,别打他,让他走!求求你,我跟你走,放了他!”可是他像完全没有听到一样,车门一关,持刀向阿强走去。那一刻,我的世界坍塌了,在近乎绝望地哭喊中,眼泪完全模糊了我的视线。
等纹身男颤巍巍回到车上的时候,我才看清恶坤在地上躺着,身边是汩汩蔓延的鲜血。阿强突兀地站在旁边,手里还拿着坤少的那把刀。黄毛男人松开了我的双手,我慌忙跳下车,朝阿强跑去。
不一会儿王经理、廖大哥来了,警察也来了……
07 没有结局的结局
廖大哥说,如果有阿强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
没有回凤凰镇,他还能去哪儿呢?
办理完入住手续,等我走到后山那片木棉树林时,已经临近黄昏。
远处的那片海域,在近几年的人工管理下,海岸线更加婉约动人了。白色的海浪从天边涌来,温柔的亲吻着沙滩,那缱绻的柔情蜜意,像极了七年前那个脸红的女孩和那个心动的少年。木棉花下的约定,我恪守着。可阿强,你呢?你现在又在哪儿呢?
近七年,我每个月都辗转两小时公交,只为能和他见面。从他入狱的那一天起,我们每七天写一封信,但第322封信,他没有回……
在信中,我事无巨细,统统讲给他听。我告诉他,我开学了,得奖学金了;我告诉他,我进文学社团了,是校刊主编了;我告诉他我家的债还清了、校西门那棵粉色木棉树又开花了;我告诉他我就要毕业了、我实习了、我正式进入市刊纸媒编辑部了;我甚至告诉他,我买房了,虽然距离单位较远,只有55个平方,但胜在价格便宜,住我们两个人够了……
哪里出错了?我哪里表达的还不够清楚?为什么就一声不吭的走了呢?
余晖把高高伫立在枝头的木棉花染得一片橘红。晚风徐来,无数朵橘红色的木棉花开始颤动,你们也想展翅高飞了吗?不曾想,那没有半点凋零颓势的木棉花朵,刹那间竟纷纷坠落,以粉身碎骨浑不怕的速度决然入土,砸在我的脚上、身上、头上。
很酷吗?这样决绝,很酷吗?
在漫天的木棉花雨中,我用手打,用脚踢、怒吼、哭泣,像一个疯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