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惶庞麦郎》背后的新闻伦理
作者: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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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是《人物》周刊的口号。庞麦郎本应成为衡量这个社会的尺度,来凸显文章的力量。然而在这篇文章当中,作者却成为了尺度本身,用自身的观点衡量庞麦郎,并给他打上了惊惶的印记。 ——题记
新闻媒体,本身是作为一种公权利产生的,他的出现是为了给公众对于公共事务的知情权,维护公共的利益。而作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家严肃杂志媒体,所发表的文章应该经过更加严格的审核,做到为公众带来利益,而不伤害私人的隐私与尊严。
这篇文章,从文字处理上,本可以更加尊重庞麦郎,略去许多能够让他难堪的细节,更加着重于描述庞麦郎生活困境,他内心的挣扎的原因,以及他的作品能够在文化公司的操盘下走红的偶然与必然。
甚至,如果作者有一定的心理学基础,在采访时应该能够读懂庞麦郎行为背后的意义。尽可能纠正庞麦郎与采访人之间的关系,引导庞麦郎树立采访者与被采访者的边界,避免职业当中的双重关系。
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这篇文章采取的更多的是猎奇的手法,加入了很多本应进行保护的个人隐私,也利用「异性」的关系制造了很多「新闻」,引导受众关注他的私生活。但是根据媒体人和菜头进行的调查,受众对于这种报道风格心存顾虑,似乎并不买账。
这种报道以严肃媒体的标准而言,并没有从实质上给公众带来任何利益,却侵犯了私人生活的边界,满足了公众的窥视欲,引起了公众的不安。
张志安,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院长看到这篇报道之后,在朋友圈留下了耐人寻味的一句话「这报道,呵呵」。
在知乎上也有许多专业人在问题下提出了质疑。但是似乎没有人上升到媒体人的职业伦理上。我本身并非媒体人,但是媒体的伦理由于兴趣在撰写文章时曾经有所研究。这次得出这些结论,也是将文章与伦理标准进行对比了的结论。
美国记者协会(SPJ),在 1996 年曾经制定过一版职业伦理规范。在下文当中,我会选择这一伦理规范,来与这片报道当中的失当之处进行比对。出于篇幅问题,我每一个问题,仅列举一个例子。但是其实同样的问题在文章当中是反复出现的。
原则一:对那些可能因为新闻报道而受到负面影响的人们表示同情。当面对孩子和没有经验的新闻来源或新闻主体时,要特别小心。
「你们谁最好看?可以把她介绍给我吗?」以《我的滑板鞋》一歌走红网络的约瑟翰·庞麦郎先生在 QQ 上问。接到采访邀请后,他把《人物》所有记者的微博关注了一个遍。
「最好看的已经结婚了。」记者说。
「那你怎么样?」他补了个笑脸
「……还可以吧。」
「那你来上海我们再说。」他同意了。当天凌晨 3 点,他给记者打电话,说睡不着要聊天,不陪就取消采访。聊到 5 点,他想挂了,因为「我要看电视了,《西游记》要放了」。
这段对话在进行时,记者的职业素养就应该知道,庞麦郎本身并不清楚「采访」的涵义。庞麦郎试图通过采访这一行为,来换取异性的关系。而记者没有纠正这一点,反而在利用这一点。之后,庞麦郎没有例行公事的「要求查验记者证和身份证「,确认了这一点。
这为后面采访里面的公私界限不清埋下了伏笔。
当然,这是一个很「惊悚」的开头。能够吸引人读下去,而且,很微妙的,全文仅有在这处描写时,作者用了「先生」两个字。相信这两个字不是代表着同情。
原则二:避免就种族、性别、年龄、宗教、族裔、地理、性取向、残障、体貌或社会地位形成刻板成见。
他的头发板结油腻,弓着身子站在上海普陀区的街道十字路口,羞涩得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抠着手说,「去我酒店吧先。」
房费每天 158 元,位于转角,不足 10 平方米,没窗,大白天也得开灯。
记者所选择的词语,结合上下文来看,已经形成了一种明显的暗示,很容易引导读者形成一个既定的观点,这一点贯穿在文章的始终,与标题「惊惶庞麦郎」和最后的结尾相呼应。
但是就是这种设置的呼应,表明了文章并非在报道事实,而是在利用媒体的优势阐述自身的观点, 有目的挑选事实,哪怕这种观点对于采访者本身是不公平的。
原则三:表现良好的品味。避免迎合耸人听闻的猎奇癖。
床脚的被单上,沾着已经硬掉的、透明的皮屑、指甲、碎头发和花生皮。唯一的板凳上堆着他的褐色牛仔布大包。房间的床头,他郑重放了一张歌单,选了 5 年来写的 10 首歌,打算出专辑用。
他拎来一袋生花生叫记者吃,然后径直去了洗手间,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一边蹲坐在马桶上一边说,「我要上封面,必须在最前面,拍照也必须把我拍得帅,你不要跟我耍花招。」他要求穿着身上这件价值 100 多元,买于夜市的花衬衫为封面拍照。
女服务员正在把旧床单扯下来,一抖,毛发、皮屑泼泼洒洒散在空气里。他起身,冲水,马桶剧烈抖动。
其实以上文字,都可以采用不那么耸人听闻的文字。屋子可以用凌乱形容,拎字可以换成「递」这个普通的字眼。她不必去写实在马桶上的对话,也不用去描写女服务员对于房间的整理。而且,庞麦郎作为被采访对象,已经表达了不愿呈现杂乱状态的意思:他叫来了服务员。然而记者还是进行了记录,违背了庞麦郎的意愿。
小说和采访不同的是,小说是虚拟人物,而采访所描绘的是活生生的人。小说的写作手法是不适宜用在被采访对象上的,因为部分描写会伤害到当事人。而这种伤害,本身并不会带来更多的利益,却会使更多的人不愿意接受记者采访。
当然此外,从庞麦郎上厕所的举动来,似乎庞并没有理解采访者的意义,轻易地把自身的隐私暴露给了记者。而记者似乎没有意向去提醒庞麦郎,仍然继续着自己对于被采访人隐私的窥探。而这一点在后文当中,体现得更明显。
原则四: 只有当有十分迫切的公共需要时,侵入任何人的私人领域获取信息才是正当的。
此刻,猫在旅馆里的庞麦郎依然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以「这个我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回答所有问题。直到《人物》记者说起汉中是平原,务农相对轻松,他才猛拍大腿,回忆道,「根本没有!很累!」他身体瘦弱,夏天酷热,还得下田割水稻,再把稻穗一担担挑到晒场。「简直要我命。」他拍拍自己的肩,「你看我担不担得起嘛?我不是搞种地的。」
「你不拿我当朋友吗?我都拿你当朋友。」「我很孤独很寂寞的,只能每天都蹲在旅馆创作。」
这两段话,其实反映了庞麦郎在采访当中,将记者当作朋友,而非采访者出现。在采访当中,由于这种身份跨越了庞麦郎想要给公众展示的形象。庞展现了许多私人生活当中,只会给朋友的一面。但是这种私人生活内容,在没有侵犯公众利益时,不应作为报道的一部分出现。在记者选择公开披露材料时,本应该有所取舍。
因此,本文在公开之后,许多人公开地表达了自身的不安感,这种不安感很大程度来源于私人生活被记者窥探并加以公开报道这一事实。
原则五:审视自身的文化价值观,避免将这些价值观强加于人
歌词离奇,曲调混搭,唱腔带着浓厚的陕南口音。
唱歌音准极差,出道年龄太大,支撑庞明涛的信心从何而来?
尽管很多人抱着调侃奇葩的态度在谈论这首「洗脑神曲」,但庞明涛由衷地相信,受欢迎是因为自己唱得好,打动了人心。
歌词的离奇,音准差,出道年龄,曲调混搭,有方言。在作者的观点来看,就应该」没有信心「成为一个艺术家。这些是艺术成就的障碍。但是有很多类似左小祖咒的艺术家,都具备这些特点。
在文化价值观上,作者无法理解庞麦郎作品的价值。并且通过文章,通过对事实的遴选,将观众的视角拉向了审判采访人的位置,而并没有将观众引向理解庞麦郎,挖掘作品走红的个人以及社会原因路上。
毕竟庞麦郎的作品曾经两次走红,这并非偶然。相信作者也是了解这一点的。但是作者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这一点,而将采访的原点设置为自身。
从根本上讲,新闻报道应该遵循最小伤害原则,有职业操守的记者把新闻来源、采访对象和同事都看作值得尊敬的人。
从文章当中的字里行间,作者并没有认为「庞麦郎」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歌手或者艺人。也没有以尊重他的方式,对于他进行描写与报道:
没有去试图教他采访者与受访者的边界,却利用了受访者这一弱点去获得材料。
- 描写外貌与生活细节,对于读者进行负面暗示。
- 采用耸人听闻,而非平实的文字,影响读者的情感。
- 将私人生活曝光在了公众之下
- 并且用自己持有的价值观对于对方进行了审判。
"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是《人物》杂志的口号。司马迁曾经在《报任安书》写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做《史记》人物列传,最终的目的是通过人物与社会的互动,梳理出社会变化的脉络,并且形成自身的对于这些变化的观点。
一个自然人的新闻价值应该来源于他生活当中与这个社会互动的部分,以及社会所带给个体的感动以及荒谬。并且根据众多人物的具象,勾勒出这个社会的轮廓与变迁。而新闻报道的边界,也应该停留在公共领域,并且尊重每一个人在具体情境下的选择与困境,没有先入观点的对于他们进行描述。对于弱者进行同情与保护,对于社会不公进行曝光。
如果一个国家的权威媒体,凭借着自身的优势地位,用杂志社或者记者个人的价值观,来衡量接受采访的每一个普通人,深入他们生活最隐私的部分,并且动用自己强大的分发渠道将测量结果传递到每一个人的手机,电脑,以及街边的每一个书报亭。扪心自问,又有哪个人能够安全的经历这种采访?
新闻中的人,应该是来衡量这个社会的。当新闻采访的主体价值观弥漫在整篇新闻报道,并且拿来衡量受访者时,媒体就变成了收保护费的大哥。风光,吸引眼球。但是却危害社会。
「人是万物的尺度」,而不应该变成「人是人物的尺度」。
作者是 94 年生人,因此我不做过多引申。我宁愿相信作者是无心之失。如果这段文字是写在个人的日志当中,我会甚至感觉有些有趣。
但是《人物》杂志是人民出版社主办的一本严肃杂志,内部应该有包括职业伦理在内的审稿机制。让这样一篇文章能够传遍全网,不知道《人物》杂志的编辑们是否会觉得有愧于自身的头衔与职责?
附《人物》杂志《惊惶庞麦郎》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