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哭晕在贡院
深秋时节,西风渐化北风,再无秋日的凉爽,那风竟吹得人从骨子里生出凉意。这风也不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是一路下来,直刮到山东济南府,进了贡院大门,穿入排排号房,竟鸣出阵阵呼啸,似鬼嚎一般。
再细听,这呼啸似不全是鬼嚎。只见一人伏在贡院号房前,只是大哭,脸上鼻涕眼泪一抹一把,嚎啕声和着这穿堂风,不觉凄然。好不容易哭声止了些,那人立起身子,勉强站稳。挪到号房里,突地立定身子,直直瞪着,嘴巴一张,嗝的一声,两眼一抹黑,一头撞着号房,瘫倒在地。
眼前只觉天旋地转,总也站不稳,晃了一阵。只听通的一声,两脚落在实处。心中顿觉踏实,低头一看,身上原本的粗麻短衣不知怎的成了大红吉服,摸摸头,只觉得有些疼。
“蒉轩,你初拜为师时还是黄口小儿,今日竟已大婚。为师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望你婚后仍要进取,不缀举业,早日封妻荫子啊!这杯酒,为师敬你。”
听到有人唤自己,周进抬头,岂不正是自己的授业恩师沈先生,此时正满脸通红,双目殷切地望着自己。周进慌忙应道:“是,弟子谨遵教诲。”一看自己手中拿着一杯酒,慌忙抬起,掩着送入口中。
“沈夫子,今天周家小子大婚,再不要说那些之乎者也。来来,我们吃我们的酒,且让他早些同新娘子洞房去吧。”旁边一大汉满嘴酒气,哈哈笑道。一旁涌上几个小娘,推推搡搡地把周进挤到后院,送入了洞房。
周进进门,转头便望见一娇柔女子正端坐床上,身着凤冠霞帔,头上大红的盖头。看身旁桌上放着一杆秤,不自觉地拿起,走到女子跟前,缓缓挑起盖头。只见这女子五官好生精致,一颗玲珑小鼻,一张樱桃小口,眉似弯月,眼若水波,那肌肤倒像掐的出水来,抹着淡淡腮红,好生惹人怜惜。“这不是我那过世已久的老妻?她怎的坐在这里,如此青春?”周进一惊,只觉头上阵痛,眼前恍惚。
待到看得清时,方才那娇滴滴的小娘子不知怎的成了一妇人,怀中抱着个小子,正自喂奶。原本床帏的红绸子不见了,桌上的红烛也换成油灯。
“大喜!大喜啊!”门外突然一片嘈杂。
“怎的了?”这是他娘的声音。
周进赶忙推开房门,白茫茫光亮射来,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外面已经是白天。
“周大娘,恭喜啊!你家公子府试大吉,县老爷赏识。童生名头已定,只怕过不两年就要称呼周相公了。”
“哈,我要成相公了!”周进闻言喜出望外,急忙抬脚向前,要上去仔细盘问。
穿过这白茫茫一片,只见小院门口站着个小厮,是街口满香楼的跑堂,周进迎上前去,一把抓住小厮的肩膀,大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我要做相公老爷了?”
小厮一惊,抬眼一看,道:“周老哥,你说啥?什么相公老爷?怕不是老太太过世,悲伤过度,得了失心疯吧?”
“你刚才不是说要称呼我相公老爷么?怎么……”周进有些发怔,这才想起小厮后面那句话:“什么?我娘过世了?……是了,母亲早已去世十几年……我到底是没中了秀才。”
小厮看他这番模样,心中不免有些担忧,说道:“是啊,咱昨个听说老太太仙去,想着老人家在世时对咱的好,也是难过得紧。这不一大早就和掌柜的告假来祭拜祭拜。”小厮看周进还在发呆,伸手拍拍他的胳膊,劝慰道:“周老哥,大娘才去,你心中怕是也不好受。只是小弟和你邻居几十年,也想说两句不当说的。老哥你读书几十年,到现在六十多还是个童生,这府试怕不是也考了二十余次。人啊,得认命,命中注定发不了,就别再多想了。还是赶紧着找个营生,和嫂子安生度日。小弟听说顾老爷家的公子到了开蒙的年纪,想要寻个先生,老哥去做了也能有些钱两度日。”
说了这一长串,小厮看周进还在囔囔着:“我没中,我没中……”只好摇摇头,转身走了,边走边说:“本是集上有名的大户,到底是地也光,房也光,人也光。”
也不知在这站了多久,只听屋内似乎传来细细的声音,凝神细听,原来叫的是:“相公,相公。”周进忙推门进屋。
门一开,一口薄木棺材卧在那里,倒占了这屋子小一半。老妻躺倒在床上,满脸枯黄,眼眉旁都是树皮似的皱纹,嘴唇惨白惨白,两眼没一点神光,只是瞪着。周进看老妻这般模样,心中悲痛,快步走到床边,问道:“娘子怎的这般模样?我们女儿呢?”
“相公走得近些,我这几日没进吃食,已然有些看不清。”说着咳嗽起来,周进握住老妻枯枝似的手。
握着周进的手,心中踏实些,老妻说道:“相公啊,我老婆子这病怕也好不了了。就是有的治,咱家这光景也没多的银子了。老婆子我跟了相公几十年,到底是跟了个读书老爷。女儿跟着夫家去了,咱家也得了个牌坊,说起来我这辈子总也值了。方才梦见婆婆托梦与我,说她在路上一个人寂寞,要我去作伴。我想,去就去吧。只是留着夫君一人在世上,未免孤单了些……”一番话说下来,气力难免不继,本欲继续说下去,不料一口气没吸上来,瞪着眼死了。
周进见妻子没了动静,伸手去试了试鼻息,发现已经没了气,不觉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娘子且慢走,我这就去顾老爷家,做他家先生,得些银钱来,替你买食买药。”说着便冲出家门,直奔顾老爷家。
才到顾老爷家门口,正见顾小公子头戴方巾,身披大红绸,从高头大马上下来。顾老爷挽着小公子,满脸笑容,才要进门。见周进脚步匆匆向这走来,愣了一下,忙上前迎接,也不待周进说话,就一把拉过周进的手,笑着说道:“哎呀,是周先生来了,今日小儿榜上有名,全赖先生的功劳,正待去请先生您的,不想先生您就来了。快请快请!”
说话间便把周进扯进屋内。屋内早摆好桌子,顾老爷请周进坐在首席,自己和儿子陪着,众宾客落座。桌上鸡、鸭、鱼、肉,拳头大的丸子,热气腾腾的甲鱼汤,点着几样时蔬。周进多少年没见过这等阵势,那口里的水就和潺潺小溪般,总也止不住,咽下去又生出来。顾老爷一声开席令下,这酒席就如风卷残云消散一空。酒足饭饱,后院早已摆下戏台,众人移步后院,点了几出,上边就唱了起来。
众人在下听得入神,忽听上头唱到:“梁老爷,八十二,对大庭,魁多士。”顾老爷眉头皱起,还不待发怒,又听唱到:“何相公,梁弟子,一十八,得状元。”不禁转怒为喜,连说唱得好。周进在旁,也是心中一动。还不待细思,就见县里的夏总甲站起身,浅浅做了一揖,说道:“周先生,顾总科近来总是,小公子这次中学,全赖先生功劳。先生也是被县老爷取过头名的,才学自不必说。我等集上人筹划办个村学,只是缺个先生。这次借着顾老爷家的东风,还请先生帮忙教导教导这村上学生,也让咱集上多出几个何相公。”
周进听着,心说:“我三年便教了个秀才出来,再多教几个,说不得就有个何相公。到时候,能成个梁老爷也不错,不得状元,有个三甲也不枉此生辛苦。”当即应下。
要说人和人当真比不得,村里这些孩子当真各个如蠢牛一般。让他们念诵,就顶着书本打瞌睡,自己稍不留意,便溜出去打瓦踢球,实在头痛。只有一个叫荀玫的还算耐得性子,肯读些书。同时他家在村中也算富户,束脩也是最多,周进不免对他更为上心。常对人说,这些孩子怕只有荀玫能中进士了。这话传到众乡亲耳中,不中听得紧,再看自家子弟一直也没得长进,终究把周进辞了。
周进失了这活命的差事,有出项没进项,在家坐了月余,把银钱消耗一空。这日已然饿了三天,头脑昏昏,两眼发花。加着这房子年久失修,四处漏风,周进缩在房里,眼看就不行了。恰值姐夫金有余前来探望,见他这副模样,忙买了两个大饼,向邻居要了一碗热水,和着喂他吃了。待周进缓过劲来,便劝道:“老舅,这读书功名岂是简单的事?今日我若不来,你怕是要饿死在家。我如今同了几个人去省城办些货,不若你一同去走走,也能帮着记记账。好歹饿不着穿得暖,总亏不了你。”周进心想:“我本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这次还险些死了,有什么可亏的?”便答应了。于是便择个吉日,同一伙客人起身到了省城。
这日无事,众人路过贡院,周进走到门口想进去看看,被看门的大鞭子赶了出来。其他几人见状,只好使几个小钱,又央求几句好话,便放了进去。走过龙门,就是号房。
进去两边号房门,便是天字号,周进一看,只觉鼻子发酸,眼泪竟止不住,突地大哭起来。几位客人一惊,正待询问,却看周进已止了哭,走进号房。一进了号,见两块号板,摆的齐齐整整,眼睛又是一酸,长叹一声,一头撞在号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
众人一见此情形,不觉慌了,救了半天才救醒。才醒过,又大哭起来,伏着号板止不住地哭,一号哭过又哭二号、三号,直哭到口中吐血。众人七手八脚将周进抬了回去。细细一问才知道是久试不中的缘故。
客人们听了,也是叹息,当下商量一番,便凑足二百余辆银子,替他纳个监进了场,要说这周进也争气。竟一路中了三甲。授了部署,过三年又升御史,做了广东学道。
才到广州上任,次日便考生童。考南海、番禺两县时,进来一个童生,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破毡帽,十二月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周进看在心里。
考试过后,周进唤那考生过来,翻翻名册,向那童生问道:“你就是范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