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板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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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遇见它的时候,它正孤零零躺在村巷口,像一个被意外丢失的孩子。
我下车捡起它来:黑旧色,真皮质地,很像松树皮,光滑而沧桑。包里塞满长短不一的画笔和一些颜料瓶。
我站在路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没见一个人返回来寻它。怎么办呢?再扔在这里?我考虑再三,最终将它带回家。
“爸,我在路上捡了这样一个包,等不到失主就先拿回家了。”我说着从车把上取下它递给父亲。
父亲打开看了一眼说:“这是别人画棺材用的工具包呀,肯定不回有人来找了。”
“那怎么办呢?”
“好歹是套工具,先放着吧。”父亲说着就把它塞到杂物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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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捡到它的时候才上小学六年级。父亲说它是用来画棺材板的,看包内花花绿绿的颜料就知道。这让我惴惴很久,总觉得自己粘上了死亡的气息,五颜六色各种变形的棺材板时常狰狞着面孔来探访我,有时候藏在英国中世纪的古堡里,成为食人者的工具;有时候出现在教堂顶的壁画上,吐着长蛇一样的红信子;有时候就赤裸裸一口棺材油漆黑亮地摆在两个长条凳子上,里面堆满麦秸……不过,梦境也罢,臆想也罢,终归只在脑海里。恐惧在时间的泥沙里渐渐淡化,黑包也被沉入潜意识深处。
当我再记起它时,已经是高三毕业了。一九八四年七月的某一天,高考失利在家无所事事的我,实在烦闷无聊,就在杂物堆里乱翻。它像个委屈的孩子,歪歪扭扭地从旧自行车轮胎的辐条间憋着一张苦瓜脸。那一瞬间,我竟生出久违朋友的喜悦:一样的黑不溜秋,一样的散发着棺材板的朽腐味,一样的被人恐惧厌弃。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活着才痛苦,你说是吧?”我边说边把它捡出来,擦去灰尘,又把里面的工具一一摆顺。
“爸,我不想跟着你出去干活,我想给人画棺材。”说着,我就把它摆到桌子上。
“也可以呀,人总得靠一门手艺养活自己。不然,你两个哥嫂心里总是不痛快的。不过,你这样瘦弱,真不害怕吗?”父亲挥动着粗壮有力的胳膊说。他是种庄稼的高手,也是盖房子的行家。大哥二哥都早早跟着他出去干小工,也练就一身子力气。只有我跟了母亲的瘦小,越长大越像个废物,母亲常说:“要是老三生成个姑娘就好了。”
“不害怕!”我咬咬牙说。心想,既出不了力,又上不了学,活人不待见,死人总不至于吧!
“要是不害怕,我就给你找个师傅带带。”没想到父亲说到做到,真带我去拜了邻村一位老师傅。事实上,一个乡也就三个众所周知的画棺材板师傅,一个去年刚去世。大概我是选择走这条道路的最后一个年轻后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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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指细长,肩膀羸弱,扛锄头费劲,搬砖头吃力,不说别人不愿意跟我搭伙递砖头、包泥浆、和沙,我自己跟父亲干一天活下来,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哥嫂说:“真是书没念成,人还念废了。”这样一个无能如废材的人,竟能拿得起画笔,连我自己都觉意外。
师傅说:“他一生只带过两个徒弟,我是最有天赋的,几乎一看就会,还能自己创作。”
我说:“师傅,您是鼓励我吧?”
师傅说:“你看这线条,在纸上画铁线描都需数年功夫,这在木头上竟还能画得如此流畅滑润,若非苦练,定是天赋了。再看这配色,润枯浓淡层次搭配……各样出来的效果,虽从构图看还显稚嫩,但人物神态已是惟妙惟肖。这和炒菜有点像:不同厨师,菜品一样步骤一样,甚至刀法都一样,最后呢,炒出的味道就是不同。你这娃天生就是画棺材板的料,那些从你这棺材盒里走的人可是有福啦!”
我第一次听到如此肯定我的话语。原来,我“只是在学校脑子笨点,在工地身子弱点。”师傅不知道,他这“只是”两个字像秤砣一样帮我称出了生命的重量!多年后,当我听到某小伙说自己是殡仪整容师时,我会心一笑说:天上的事只有天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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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师傅接的第一单生意是为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画棺材板。师傅说:“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不信,你去看看他的脸。”我心想,这辈子横竖都要和死人打交道,那就从“敢看”开始吧。
的确,这位老人虽然瘦成槁木,但皱纹里堆满安详,像裸露在地面的老树根,沉淀着岁月的伤痕却无丝毫狰狞。主人说,老人是从门槛上跌一跤去世的,什么话都没有留。师傅说:“这是你父亲修下来的福分,不病不痛,利利索索走,这也是你们做小人的福报呀!”主人问:“那王师傅,我父亲这棺椁适合画什么呀?”师傅说:“《八仙过海》吧,像你父亲这类寿终正寝、安然去世的人,都是被接回去享福的。”主人点头称许,对师傅千恩万谢。
跟着师傅接的第二单生意是一位非正常死亡的男性,身形高大,五十多岁。我很害怕,不敢在晚上单独画板,师傅说:“毕竟还是个娃蛋子,就陪你一晚上吧。”
“师傅,听说这人是上吊去的,几个大汉费好大力气才搬下来,舌头伸老长……”我边给师傅做伸舌头的动作边把几个颜料桶打开,准备配色。
“这样的人不是活怕了,就是怕活了,你觉得他死了还能有心找你?”师傅接过调色板说道。
“啥‘活怕’‘怕活’的,师傅说话真绕。”我说着开始用铅笔在棺材板上构图。
“怕活,就是日子过得太难了,各种难山一般压得他透不过气,怎么使劲怎么用力都解决不了问题:这是迈不过去的外在苦。活怕,就是一个坎接一个坎扑来,其实咬咬牙也能挺过去,但他的心脆如稻草,碾来碾去早受不住了:这是迈不过去的内在苦。当然,不管外在苦还是内在苦,在外人看来可能都算不得什么,但人嘛,总是不一样的呀。”师傅说着将调好的颜色递给我。
“师傅,我当时真有一死了之的想法,多亏遇上了你。想着死都不怕,还不如去画棺材板呢。”
“你这是心苦,一个十几岁的娃娃,能经历啥过不去的坎?只是当时迈不过去心坎,找不到人生出路罢了。只要有合适的契机找到出路,心就亮堂啦。”
“那师傅,这家板上画什么?主家让您来决定哩。”
“从《二十四孝图》中选画十二幅吧,这家只有三个女儿,怕他心里这辈子都惦记着儿子了,送他十二个儿子在地下天天围着他,估计就没那么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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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说我是天生吃这碗饭的,真没错。我的手艺加上我的用心,很快使我成为当地最受欢迎的画板师。画板师在当地被称为“画棺匠”,想想,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整天和棺材打交道的人?后来遇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我便考了民办教师资格证,进入小学当老师。
师傅生前留给我的刷子、图谱、钟馗像,一样一样被收进更大的黑包里,再次落进厚厚实实的杂物堆。因为被分配到离县城很远的乡下小学,再加上这个职业的稀有性,没有一个同事将我与“画棺匠”联系到一起。
恰恰相反,我语文课上的板书字画并茂,堪称艺术品;授课内容旁征博引,常即兴穿插民间故事,引来阵阵掌声。一周一次的绘画课更是孩子们的最爱。“优秀教师”的称号不仅带给我荣誉和自信,还让我收获了爱情与婚姻。
原以为日子就这样讳莫如深下去,一直到自己躺进棺材的那一天。但命运的齿轮总会为我们拆开一些难以预料的盲盒。妻子的表哥迁旧坟,她邀我陪同前往。因为这种场合需要男人出面,隆重而体面。
我们去的时候,很多人家已将旧坟中的骨骸装进小棺材,棺材上面盖了红布。有些正往马路上抬,有些已在马路边等运送车辆。我和其他几个男亲友跟着表哥,踩过新碾出的土路,来到坟场深处。雇用的几个迁坟壮劳力已经等在那里,坟头杂草横生粗木乱长,明显很少打理的样子。原来,妻子舅家早年去了西安,三代都已在那边落户,如今政府征用这大片地建学校,也算美事一桩。
只见表哥在理事人的安排下,摆上酒水等贡品开始祭拜。香火袅袅中,他先给祖先说明迁坟缘由,然后开第一锨。等亲人们都退场后,身上系着红布绳的工人们就开工干活。早年跟着师傅画棺材板的记忆在这开挖声里越来越清晰,摇曳的蜡烛光,师傅佝偻的脊背,花花绿绿的颜料,栩栩如生的画谱,还有如棺材板一样色调黯然的我。师傅说:“你看八仙的身份有意思不?男女老少贫富贵贱美丑怪奇的皆有,这说明什么?人皆可渡,只要自己愿渡。我们画棺人不是看惯生死,而是看透生死,生的人还能自己折腾求更好的活,死的人就靠我们给他最后的体面,换一种形式更好的活!想明白了这一点,你就知道,一个人无论生无论死,都该满怀希望!”
记忆中,师傅就像八仙中的“张果老”,一脸褶子里全是对人生的通透对生命的悲悯,张果老倒骑着毛驴,师傅涂抹着颜料,我跟着师傅在颜料涂抹里寻到了新的生命支点。
如今想来,人死如灯灭,终不过一抔黄土,几根尸骨。厚葬也罢,迁坟也好,都是活着的人“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的一种诚意,一种在俗世认真生活的诚意。怀着这份诚意,活着的人就能丢掉重负,好好儿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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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坟后两天,妻子说:“表哥的右手红肿发痒,到医院检查,说是过敏中毒了。咱抽空去探望一下。”我一听就知道是漆中毒,又思忖这话该如何给妻子说。那一段与棺材板和死亡打交道的过往,她会如何看待呢?我说:“在去之前,咱先一起回趟老宅子,我给你看样东西。”
老宅子的庭院被母亲收拾得干净整齐,和儿时的记忆一样;只是屋顶多了不少瓦松,墙皮多处斑驳。
“你们三个兄弟如今都搬进城里了,这老宅子以后怎么处理呢?”妻子悄悄问我。
“怎么处理都行,就是给了你,你会回来住?”
“估计只有妈一心死守这里了。”
“对呀,每一代人都愿意在自己奋斗惯了的地方过活,记忆像一口棺材,能贯通生死,让活着的人无惧生死。”
听到推门声、说话声的母亲从老屋里蹒跚着步子走出来,脸上挂着笑容:“你们回来啦,在家吃中午饭奥,都是咱院子里种的新鲜菜……”
“好呀,妈,但别做太多,吃不了剩下了可惜。”说着,我带着妻子来到储物间。
门口种着一棵石榴树。细枝嫩叶间已经冒出一朵朵红色小花,像在绿幕上缀着粒粒红宝石。出殡那天,与父亲相关的很多杂物都在一把火中追随父亲的棺椁而去。但在母亲脑海里,父亲似乎一直都在,有时会听到她说“你在那边过得好着吧,烧的钱尽情花,别省”,有时又听她说“看这西红柿苗都缺水了,你还不赶紧提桶水浇一浇”。眼下见这石榴花开得极盛,她又说:“你看中这哪颗大石榴了,我用塑料袋给你裹了留着。”
我们走进储物间,当年收拾的大黑包还稳稳当当地搁在横木板上。像十几岁初学艺时一样,我擦去灰尘,把工具一样一样摆开。妻子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这是我十几岁学手艺时的工具,用来画棺材板的。”我边摆弄边说,有点像自言自语。
“是吗?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工具,原来你还会画棺材板,这么厉害呀!”妻子的表情从诧异变为新奇,语气里流露着赞赏。
“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有几个人会这手艺呀?你看现在都是机器雕花。”
“给死人画板,以前人都觉得晦气。”
“人终归都有一死,你这是在送他们最后一程,让逝者体面,让生者安心,这是在积德呀!”
我实在没有想到,妻子对于生死竟有如此高的见解。忽然意识到,那些青春里受过的伤,一直如一幅棺材板黑漆漆地藏在我心底的某个自卑角落里,从未真正下葬。
“你才是我生命的画板师,一句话解开我自卑的心结,将我的过去彻底超度!”我情不自禁嘟囔出这么一句话。
妻子没有接我的话茬,只是顺手接过画像,“原来钟馗这样威风凛凛呀,难怪民间喜欢用他做门神镇邪祟。”妻子看着展开的钟馗画像,一脸欣赏地说。
面对我的过去,妻子如此坦然。如同,画板师面对棺材那般坦然。我不再多说什么,伸手取下挂轴处的药包说:“这个可解漆毒,你表哥兴许能用得上。”
忽然明白:人的肉体一生只入一次棺,历经一次埋葬。但人的精神一生中却会多次入棺,历经多次埋葬。有些人每次的画板师都是同一人,比如母亲之于父亲。有些人每次的画板师都不同,比如师傅之于年少时的我,妻子之于结婚后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