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破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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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二期【识】
我维持着笑容,不动声色地左右看了看,大家已经都把碗放下了。我又悄悄看了一眼母亲,她正和小姨聊得火热,无暇给我示意。
肚子识时务般发出“咕咕”的声响,给了我勇气,也给我的犹豫指明了方向。我装作不在意地起身,走进厨房,慢慢放下有些僵硬的嘴角,从锅里盛出一碗鸡蛋汤,拿起一张饼,刚咬了一口,就听到母亲叫我。
大脑条件反射地发出迅速下咽的指令,有点噎,我看了一眼鸡蛋汤,可是没时间了,忙跑了出去。
我一脸兴奋地站到了母亲身边,装作颇有兴趣地听着她们交谈,看着她们眉眼弯弯,可心里却只想着那碗鸡蛋汤和那张饼。终于在她们交谈的间隙,我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妈,想问问叫我有什么事。她果不其然地没有听到。
让你今天晚上去我家睡。盘腿坐在沙发上埋头玩手机的表妹,抬了一下眼皮。母亲听到表妹的话,这才笑着转头过来对我说,你小姨明天上午值班,你去和你妹做个伴。
不等我的好字出口,母亲的眼光就已撤离,好似从未来过。我看着她又和小姨聊了起来,知道自己可以退场了,可脚步还未动,就看到父亲拎着行李箱从卧室走了出来。
小姨父也终于打完了电话,黑着脸从阳台快步走了过来,看到父亲,说了声走吧,就往门口走。母亲忙起身跟过来,和父亲说,操点心开车。父亲说,知道了。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小姨父的司机,小姨父在哪,父亲就必定在哪。所以我很少见到他,我觉得他就像不受太阳方位影响的影子一样,永远只会出现在小姨父身后。
困死了,我们也要走了。表妹的声音响了起来。母亲马上关上门,说慌啥呀,我和你妈还没说完话呢。
我没有跟着她去客厅,也不关心她们说什么。我只知道肯定马上就要走了,可我还很饿,我要吃饭。我火速走到厨房,端起碗,却发现鸡蛋汤已经凉了。我放下碗,没敢喝,因为想起之前好几次喝了凉饭肚子痛,母亲都骂我傻,说我这么大了都没个脑子。
可是每次都是小姨一家过来,你不让我一起吃饭的啊,你说是表妹爱吃的,怕不够,让我最后吃。
当然,我没敢说,就像这次一样。
我又拿起那张饼,开始啃。就在我慌里慌张吃完的时候,母亲又喊我了,她说,快点,一直在厨房干啥呢,你妹都困死了。
我赶紧出去,跟着小姨和表妹出了门。
开车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程就到了小姨家,一进门她俩就去了卧室,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知道应该去哪个房间。
她俩交谈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来,一点都没有要回避我的意思。小姨说,你又不和她玩,让她来干嘛。表妹说,我又没说让她来,是大姨一听你要值班,非得让她来……
听到她俩没了声音,我连忙拿出手机随便乱点着。小姨走了出来,说你去书房睡吧。我点了点头,说好。
睁着眼在书房的小床上躺着,也不知是吃了饼没喝水,还是眼泪流太多的缘故,突然一阵猛烈的口渴。我起身开灯,手放在门把手上,最终却也没有勇气按下去。
上次,也是一个周六,母亲让我过来给表妹整理书桌。当时我十分高兴,我想这绝对是对我成绩好的认可,毕竟也只有成绩才是属于我自己的了。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书桌前忙来忙去,把一团乱的书籍按照年级、科目、类型等全部分类理好,最后又做了便签说明。尽管小姨和表妹逛街回来后只是扫了一眼,但我的内心依然是喜悦和满足的。
谁知就连这份自己劳动得来的喜悦和满足也只是个过夜体质。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把我叫起来,问我把表妹的零钱包放哪里了。我说我没见什么零钱包。母亲让我去给表妹回个电话。我马上打电话过去,表妹说昨天回来找不到零钱包了,问我放哪了。我说我没见有零钱包,只有书和文具……
我还没说完,她就挂了电话。母亲嫌弃地看着我,说藏哪了,快拿出来。我说,我真的没见。母亲剜了我一眼,就去到我的房间到处翻。
我立在房间门口,看着母亲疯了一样翻找着,害怕竟然超过了委屈,身体有些发抖,眼泪都忘了流。
母亲终于停止了必然会一无所获的翻找,慢慢地转过身,肩膀有些起伏,定定地看着我。我带着一丝惊恐,但依然坚定地说,妈,我真的没见,就算见了,我也绝不会拿。
我总是不长记性地怀有期待,期待着她能说一句妈妈相信你。可是没有,她上前给了我一个耳光,说你家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儿!
后来这件事在小姨的一句就当送她了中结束了。我就这样被定了罪,成了一个她们口中拿了表妹的东西还死不承认的小偷,成了一个不仅没见过世面,且看到表妹的好东西就都偷偷据为己有的人……
我悻悻地把手收了回来,关了灯,重新躺回到了床上。三更半夜的,我不敢出去找水喝,我从来都不怕黑,我只是怕人。
第二天一早,我听到小姨出了门,也马上起床出去买早餐。我知道表妹喜欢较远的那家早餐店,于是专门跑过去买了她喜欢的豆花,小包子和鸡蛋饼。
回到家,表妹还没起,我敲了敲门,没人应,待我把自己的那份吃完后,她还没起,我又去敲门,说早餐买回来了,再不吃就凉了。
门猛地被打开,吓了我一跳,她披头散发地走了出来,我忙让开路,又试探地说先吃早餐吧,再不吃就凉了。
她走到餐桌旁随意地看了一眼,又转身过来,往沙发上一坐,说我要喝鸡蛋汤。我一阵疑惑,问,他家有鸡蛋汤吗?我怎么没看到,那我再去给你买。她说,他家没有。我停下脚步,又问,那哪家有?我马上去买。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我要喝昨天晚上的鸡蛋汤。
眼神里满是戏谑。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会有点怕她,明明她是比我小四岁的妹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针对我,明明她是什么都拥有的公主。
你看,早餐都买了,也是你喜欢的那家的,要不今天就吃这个吧?我知道她又故意刁难我,所以近乎哀求地看着她说。
她没好气地撇了我一眼,说真是的,没劲!走的时候把垃圾提走。说完,她又回了卧室,碰上了门。
我仿佛被大赦的犯人一样,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朝着卧室的门说,好,那你记得吃饭,我走了。
把厨房的垃圾袋放到门口,收客厅的垃圾时,我赫然看到垃圾袋里有一个撕裂的密码笔记本,塑料的密码锁已经被撬开掰断,里面的每一页纸都被各种颜色的笔乱涂乱画,又全部撕烂成了一堆。
可是,这是我的宝贝啊!
当时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奖励给了我这个漂亮的小本本,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保持住,考重本不成问题!我摸了摸小本本,又看了看老师,笑着点了点头。
回教室的路上,我都是用跳的。我还把这个小本子举过头顶,对着太阳,看了又看,真美啊,它是属于我的,就像我的成绩一样,是属于我的。
原来也不是属于我的,在母亲让我把它送给表妹的那一刻。
我当时把它拿给母亲看,也只是为了像一直以来的那样,证实一下我考得很好,同时老师也很看重我。尽管从小到大的每一次,她也仅仅只是说一句知道了,可我偏偏就想赌她一个心情好,赌她能夸我哪怕一句。
虽然每次都是赌输,但是我从不后悔。除了这次。
此时看着垃圾桶里那一张张有无数棱角的纸片,我感觉它们变成了一个个细碎的小刀片,正在我的心上肆意地翻滚,我不知道具体哪里疼,或者应该说哪里都疼,因为它们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到之处。
啊呀!吓死我了!你怎么还没走!表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卧室走了出来。
我第一次没有回应她,抹了一把脸,迅速提着垃圾出了门。
刚出小区,母亲的电话就来了。她的声音像开了扬声器似的劈头而来。她说让你过去干啥的,你不知道吗?你倒好,自己吃饱喝足就走,那还让你过去干啥!提个垃圾你还有意见了,能累死你吗!
我说,妈,我买早餐了。她说,也不问你妹吃啥你就买,你还有理了!我说,妈,我不是不想提垃圾,我是看到她把那个密码本撕碎扔了。她说,什么密码本?我说,就上次老师奖励给我的那个。她说,一个破本子而已,扔就扔了,你还甩什么脸色!中午愿意吃啥吃啥,没人管你……
直到她挂了电话,我的脑子都是嗡嗡的。我知道她会马上来小姨家给表妹做鸡蛋汤,或者其它表妹爱吃的饭,反正不管哪种,她都很拿手。
我突然间觉得我真的是没人管了,不单单是指这顿午饭。我怕在半路碰到母亲,就没有回家,走到了附近小公园的草坪上坐了下来。
天气不冷不燥,清风抚过枝桠,枝桠笑着飘摇。清风掠过湖面,湖面用涟漪回报。清风却绕过了我,我想它肯定知道我冷。
清风还把发丝吹到了一个小女孩脸上,她妈妈马上又帮她拨到耳后。这个小女孩在学骑自行车,可是每次只要妈妈一松手,她就会摔。她哇哇大哭,她妈妈则抱着她哈哈大笑……
我竟然也笑了,笑得没心没肺。我只有这样去感受别人的温暖,才会让周身没那么冰冷。如此看来,我确实是一个小偷。
小女孩和妈妈哭着笑着越走越远,我也由笑到哭,平静了下来,拿出手机第一次拨通了父亲的电话,他挂了,我又拨过去。
怎么了,有事吗?父亲问。我说,爸,我这次考进了年级前五。好,知道了,有啥事和你妈说就行。说完他就挂了。
这可能就是没有希望也不会失望吧,没有温度的平静和毫无根据的指责貌似并无两样。
临近中午,公园的人越来越少,更凸显自己的孤独,虽然这种感觉早已根植于心,熟悉到已成习惯,但并不代表我喜欢。
我也像别人一样站起来往外走,假装急于回到热气腾腾的家。
母亲果然还没有回来,我一口气喝了满满一大杯水,又把书包收拾好,就坐在房间看书。
忽然门响了,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激灵后,忙走出来说,妈,你回来了。
她没有理我,换了衣服换了鞋,就回了卧室。我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才又返回房间,刚坐下,就听见她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本事不大,谱倒不小。
我知道她是说给我听,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也不敢问,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是沉默沉默再沉默,然后祈祷快点结束。
这还真的学会甩脸色了啊,还给我脸色看?也不动脑子想想,你这有吃有喝的是因为谁?那都是我去看别人的脸换来的!我这回到家难不成还得看你的脸!
我咬了咬下嘴唇,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说,妈,我没有甩脸色,就是看到那个本子后心情不好,就没回她话,您别生气了。
她躺在床上,撇了我一眼,没再说话。我以为她的气消了,又想着等下就该返校了,上次统考的成绩都还没告诉她,况且这次考得这么好,她一定也会很高兴,我想这次我一定能赌赢。
于是我开口道,妈,都忘了和你说了,我这次考进了年级前五!老师说我还有进步空间呢。
她一下转过头来,我以为她会夸我,激动地冲她点了点头。
谁知她说,对了!你不说我倒忘了!这要不是你小姨,你能上得起学?就你爸原来干那苦力活,累死累活的还挣不到钱,你还想上学?做梦去吧!
我愣了愣,我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可是能上学和成绩好并没有必然联系啊。我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闭上了。
我低下头,默默地转身,想回房间去。她却又接着说,你还一天天考了第几名第几名的,你要是连学都上不起,你能考这第几名吗?这要不是我妹子家帮衬着,吃啥喝啥都成问题,现在住哪都指不定呢!更别提上学了!
我停下来没有动,我闭上了眼睛,我想起那些熬过的夜,那些算过的题,那些进步后的雀跃,那些退步后的努力,那些老师的夸赞,那些同学的羡慕……
我又转过身来,看着她说,妈,家里的所有东西你都可以说是得益于小姨家,可是我的成绩与小姨家无关,这是我努力得来的。
她坐了起来,似乎有点吃惊,也对,我从来都没有反驳过她,这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哼,还你努力,你要是学都上不了,你去哪努力去!考上个好高中就翅膀硬了?觉得自己可厉害了?都敢跟我顶嘴了?这叫忘恩负义,你懂不懂!
妈,我不是顶嘴,我也没有忘恩负义,但是我的成绩就是我努力得来的,它是属于我的,它不是小姨家奢侈给我的!
你再给我顶!她起床走到我面前,抬起来右手。
我还是像以前那样等着她打我,只是这次没低头。我抿紧了嘴,流着泪,抬着头,看着她。
她的手下来了,但是没有像以前一样落到我脸上,而是落在了肩膀上,她推了我一把,转身又回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站稳后回到房间,看着这些书,看着这些奖状,没错,它们就是属于我的,不是任何人给我的,我不需要凭借谁,不需要还谁人情,不需要察谁的言,观谁的色。
它是我最可以理直气壮的存在。
背好书包,我又来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说,妈,我往学校走了。
没有回应,我侧耳听了听,好像有哭的声音。不可能,肯定是幻听,母亲那么强势的人怎么可能会哭。
我背着包下了楼,出了小区,天色还很亮,但是街边的路灯却开始闪着光。我眯着眼看过去,看到好多五彩的光束破空而出,也似有蝴蝶围绕,正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