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逃离
逃离
她给书取了一个名字叫《逃离》。
1.
石头又开始做一个重复的梦，梦里叶子静静坐在他的床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
醒过来的时候，他习惯性地伸手想去触及那片温热的肌肤，但手指触及到的只是一片冰冷的虚无，那一半没有温度的床头在提醒他——叶子早已离开。
他起身，为自己倒一杯冰水，黑暗中冰水滑过喉咙发出咕咚咕咚寂寞的声响。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捂住胸口心痛得难以附加，那种梦醒后怅然若失的失落感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坠入孤独的深渊，他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可越是刻意忘记，越是难以忘记。那些思念却如同蚕茧丝丝缠绕将他包裹。无处遁形。无处逃脱。
墙上的指针滴答滴答指向了三点。凌晨三点，叶子离开后的两个月零两天又十二个小时。他做了这样九个相同的梦。
他还是没能习惯没有她的日子。
从来孤独都是件无望的事。
2.
石头总是想，如果叶子走的时候他试着挽留一下，那么，叶子会不会留下来。那么，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天亮了，又是一个周末，时间打了个转又回到起点。叶子离开后，时间的循环变得异常的缓慢，一分和一秒，一天和一个星期，仿佛都没有区别，漫长短暂，如同一场没有死亡的自杀，恐惧，无可救药。
他打开窗。天空一片湛蓝，阳光温和。就像叶子离开的那天。
窗台上的那盆兰花错过了花期，独自凋零，奄奄一息，象征某些东西在逐渐死去。他又想起了叶子。
叶子说，我爸病了，我得回去。叶子的眼中袒露出凝重的忧伤。
严重么，需不需要我跟你一起回去。他轻轻地问。
叶子瞬时哭了，石头你能不能别那么傻，别那么天真。她轻吻他，转眼泪如雨下。
他们大学相识，一起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打拼，摸滚带爬，尝够了心酸。如今看着事业有点成绩了，她说要离开。叶子的父母并不同意叶子跟着石头，倔强的叶子跟家里断了联系，五年，她从未回过一趟家。
这一次她要离开，可是她连欺骗他都显得愚笨。叶子说，我不想骗你，石头，我真的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石头点了一支烟沉默了，明知道却还是问，还回来么。
还会回来吧。叶子说。
以前叶子出远门，石头总是问叶子什么时候回来。叶子会说傻叉，是不是希望我不回来你就可以找别的女人了。而这一次，他问还回来么，她说还会回来吧。
飞机掠过头顶，轰隆隆驶过天空，飞向叶子曾经无数次对石头谈起过的北方广阔无垠的天空。
航班，来来回回。叶子，再也没有回来。
3.
石头开始讨厌频繁地晴天，只有下雨天会让他短暂地告别寂寞，他说晴天代表离别，而下雨天才会让人遗忘。
玲说，可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个样，你讨厌的东西远比你喜欢的东西多得多，就像一个月里晴天永远比雨天多。
玲是公司新来的职员。只有高中学历，但是做事认真，为人努力而倔强。
不上班的时候，玲是个有着青春活力的小女生。喜欢穿白色粉色的长裙，从不爱化妆，素面朝天，皮肤不是很好，但小麦色的皮肤看起来很健康。深陷的锁骨在阳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光泽。她说人活着为什么不能自然一点呢，为什么要带上层层面具示人，不累么？
石头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大学时代的叶子。有那么一刻，他希望玲永远保持这样的姿态，现实是一个染缸，让人成熟的同时也可能变得世俗。
叶子刚走的时候，石头整夜把自己泡在公司，希望埋在成堆的文件里和就不会再有空虚的时间去惦念心里的空洞。情感的缺失是心灵上巨大的虫洞，如果无法被爱填满，那么唯有不去想它看它，才会看不到它带来的深不可测的孤寂。
一开始，每天这个叫玲的女孩总是陪着石头加班到深夜，即使无事可做，她也会等到石头离开。
石头问她，为什么要等他。
这个女孩子腼腆地笑了，她说她想体会一个失恋男人的日常，体会一个人失去另一个人后所有的情绪。
是的，聪明的女孩往往讨人喜欢。叶子走后，石头掩藏起来的内心所有的空洞和寂寞，却被她一一洞穿。
你不知道聪明的女生往往都没有好下场么？
你不知道失恋的男人总是容易自作多情么？
哈哈，叶子离开后，这个年轻的女孩让他第一次有了笑意。
4.
月底发工资，整日埋头工作双耳不闻窗外事的石头工资终于突破了四千大关。可是身边再没有那个为自己欢呼雀跃的她。
玲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工资不多，但她要请他吃饭。
失恋的人容易喝酒，失恋喝酒的人容易醉酒。
他们彼此搀扶走在夜风呼呼的大街上。步履阑珊地走过一颗颗高大的梧桐，有风吹过，树影在灯光下摇晃像寂寞的钟摆。
路边，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昏黄的灯光，扑向惨烈决绝的爱情。
石头说，玲，如果你爱一个人五年，如果他什么也给不了，你会不会离开。
玲拉着他的手，在路边吐了一地，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他是否爱我。
石头笑了，那你的家人在乎呢，你怎么办？
她沉默了，接着她说我是孤儿，没有人会在意，也没人对我好。
石头望着这个总是笑起来阳光灿烂的女孩，突然觉得心疼，一个人有多坚强，背后就有多难以忘怀的往事。
叶子离开之前，他并不是没有预感他们之间的关系即将走到尽头。那时候他们总是吵架，叶子似乎总是找各个理由和他吵架。
叶子说，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石头，我今年二十七了，二十七对一个女人来说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我们再也不是那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孩。
女人如花，花开花谢的时间，短暂，脆弱，经不起等待。
叶子说五年，人生有多少个五年。只是我们都不是为爱情活，我们为生活而活，我们不只是是为自己而活，有时候太多的事情无能为力。
所以，叶子走的时候，他没有挽留。
喜欢是占有，爱是成全的俗套情节在现实生活中轮番上演，屡试不爽。所有自以为天长地久的爱情，都在现实的泥流中沦陷，徒留挣扎。再多相处的甜蜜记忆以为可以挽留，最后发现再美也不过是爱情破碎的陪葬，再怎么气势恢宏也逃不过入土为安的结局。
5.
再次听人提到叶子的消息，是叶子离开后三个月，她要结婚了。新郎是个比她大七岁的男人，一家公司的总经理。
他终于明白了现实。
湛蓝的天空上长着巨大翅膀的飞机轰隆隆而过，带走了所有的残存的念想。五年的感情终于在这一刻完全划上据点。心里所有的期待终于完全死去。
他说我们都很清楚地明白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可是总是在经历过以后才醒悟: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玲搬过来和他同居。他想念女孩年轻充满活力的躯体，开始频繁地贪恋做爱的快感。但每次激情退却后，那种绝望的空洞，像是跌落深渊沉入海底，窒息，压抑，无处可以逃脱。他仿佛陷入了一个迷途，一个激情，失望，绝望的循环。
玲摸着石头的脸，纤细的手指残留着淡淡的清香。你爱我吗？石头。玲躺在他怀里轻轻地问。
爱。
玲说，可是，在多数的睡梦中，你叫着一个女孩的名字，却不是我。
石头把玲拥入怀里，他看着怀里这个倔强而脆弱的女孩，他确信自己是爱她的。只是有些人过早地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她像一个烙印在遇见你之前，在生命的这条线上，她注定是一个残酷的断裂，我们无法跳过去。石头说。
你会忘掉她，对么？
对，我会忘掉了。他抱紧她瘦下的身体。
叶子离开后九个月，和玲在一起六个月十一天。石头向玲求婚了。玲哭了，幸福的泪水渗透了白色的衣领。
玲说，我可以没有婚礼，没有婚纱，没有盛大的婚宴，我只要你，只要你爱我。
他突然想起曾经很多次他对叶子说，等我以后有钱了，给你穿上洁白的婚纱，办一场世纪以来最声势浩大的婚礼。
而如今，那个女孩早已经成为了他人的妻子。时间为他们的爱情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物是人非，最后的结局，像被枪毙的小鸟，呜咽一声。
6.
石头最终没有和玲结婚，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接纳玲，把那个稍显薄情的女子从自己的世界里抹去。却不想那个薄情的女子却永远的活着了自己的世界里，以独特的方式。需要他用尽一生的时间去怀念。
叶子离开他的第十一个月，石头接到了一通来着北方的电话。放下电话的那一刻，灿烂的阳光下，他突然泪流满面。那个相守五年的女子，那个爱种花的女子，那个曾经说受够了这样生活的女子，反复地出现在脑海里，像一场卡碟的电影，永远重复着单调的画面。
他的命运随之更改。
他坐上去向北方的客机，去向了叶子曾经无数次向他描绘过的北方深邃辽远的天空。五千米的云层里，他微微的晕眩，他想叶子当初狠心着离开自己又是怎样的无奈，而却自己全然不知，自怨自艾。
那个名叫藤的男人，把刚出生两个月的小生命交给了石头。他说，她叫莲花，叶子取的名字。
莲花睁开迷糊的双眼，直白地看着石头，一尘不染的黑色眼神像极了叶子的。她仿佛意识到眼前这个男子跟自己有着某种莫名的羁绊，欣慰的笑了。
莲花，他念叨。他突然想起叶子以前最喜欢莲花。他曾带它去看过南池的莲。荷叶满天的盛景里，她指着妖艳的满池莲花说，石头，以后如果我们生个女儿，就叫她莲花吧。
藤说，从来我都以为我和玲的婚姻像我们说好的一样只是一笔交易。我给她钱给她爸治病，她给我一个家庭。可是为什么，她走了，我如此的难过，是因为我爱他么？
这个高大的北方男人，站在石头的面前痛哭流涕。可她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是爱着你，到最后离开，都要把孩子还给你，可是你又在哪里？又做了什么？
石头无言以对，喉咙苦涩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一瞬间丧失了所有的语言。内心的愧疚、自责、懊恼、沮丧就像是一场浩劫，虐杀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体，麻木不仁。
我站在北方的天空下/思念的你远在天涯/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但这里是我们永远的家。
石头站在北方的天空下，可是叶子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石头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家，有你的地方才是家啊。
7.
他说，对不起，玲。有时候我们的情感是无法决定的，像我这样的人注定需要用余下的一生去赎罪。
石头离开了玲，选择留在了北方，石头说，在那个城市里，有叶子的走过足记，有她留下的气味，有她曾经生活二十多年的记忆。
玲没有怨言，她知道对于感情来说，爱或则不爱，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换而言之，在感情的漩涡里，爱或者不爱，其实每个人都是不自由的。
那么，石头，祝你幸福。玲放下电话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初见石头的场景。
那时候的她刚来到这座南方城市，孤独无依。在拥挤的公交车上，玲个子不高，抓着头顶的扶手很吃力。身边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对玲说，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抓着我的手臂。
远在他乡的玲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城市的温情。颠沛流离孤独无依的她体会到这个世界给她的善意。哪怕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声音。
她对他念念不忘。
她四处打听他的消息，知道他在这家IT公司当职员，她渴望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她付出了加倍的努力终于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公司，不动声色地和他同在一个办公室。
他没有认出她。从始至终。
他终于还是离开了自己。玲无声的落泪，她不觉得悲伤只是难过，拥有过再失去，其实真的不如从未拥有过。可是如果有重来的机会她还是会选择遇见他。
当石头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当他向她说要去北方的时候，当石头悔恨地向她说起叶子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输了。
输给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叶子，那个已经逃离这个喧嚣世界的女孩。
玲辞了工作，背着包，四处旅行。她让自己显得忙碌，终日的疲倦让她没有空余的时间去省视内心的空白。她终于体会到当初叶子离开时，石头是怎样一种心情。
在每个梦醒时分，每个入睡的夜晚，每个清凉的清晨，寂静一片的心底荒芜的情绪像杂草蔓延丛生，怅然若失的感觉是扎在心底的一根柔软的刺，痛却难以自拔。
玲开始尝试写作，写下她，石头还有叶子的故事，她希望刻下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虚废的情感，那些破碎的光阴。文字写的不好，但她想若干年后，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再翻阅这些文字，再面对这些逝去的记忆，在体会一次所谓的青春年少。
她给书取了一个名字叫《逃离》。
书中写道:一个名叫叶子的女孩，父亲重病，需要大笔的治疗费，为了不拖累事业刚有起色的男友。独自承担所有，狠心离开，背上薄情和现实的罪名离开那个她最爱的男人。带着那个男人的骨血，嫁给另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到最后难产去世，心里却始终惦记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方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