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师傅 1

1990年1月

运河公园

        七十年代初，我刚进厂的时候，我的师傅是陆。他当我师傅完全是出于偶然的误会，因为他早就想带个女徒弟，而我也不曾想要他做我的师傅。那年装配车间分配进两男两女四名学徒。我们进车间的那几天，班长出差去了，要等他回来后由他安排哪个师傅带哪个徒弟。

        因此我们只好随便跟哪位师傅做点下手的活儿。车间里有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他总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埋头干活，空闲的时候他就坐下来，手里捧着一本文学杂志埋头看着。我也是喜欢文学的人，在那“读书无用论”的精神匮乏年代，一个刻苦学习的人自然引起了我的好感。

        头几天里，我看到和我一起进厂的女学徒张在帮他干活。过了几天她就帮别的师傅去了。陆就叫我跟着他干。可是他对我老是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气氛十分沉闷。过了一星期以后，班长出差回来了。班长姓华，长得又矮又瘦，扁平的脸上满是坑坑洼洼的疙瘩。他是个复员军人，人缘挺好。他一回来车间主任就同他热烈握手，问长问短。和我一同来的几个学徒都已暗中物色好了师傅，唯独我还没有。

        我心里有点急，就去问班长。班长用夹着香烟的两个手指指了指陆的后背：“喏，这不就是你的师傅吗？”他带着一种不屑的、吊儿郎当似的态度说。不像一般领导应有的慎重态度：将学徒领到师傅面前，热情地介绍一番。

运河公园

        过了几天，陆算是和我说话了。他问了我的家庭情况，住址以及个人兴趣爱好等等。他告诉我：他爱好文学，是本市文化宫工人业余创作组的成员。我喜出望外，请他今后指点我学文学。他点点头，答应今后大家一起学。

        他给我看一本《群众文艺》的杂志，那是工人文化宫主办的刊物。他将杂志翻到其中的某一页，指给我看一首小诗，那是他写的。其内容是写锻工打铁时的革命干劲，我还记得那诗的最后两句是“车间热浪翻滚处，炉火映红半边天。”“噢，不错。写得挺好的！”我表示赞赏。其实我并不觉得好，我觉得这是属于那些“假、大、空”的、标语口号式的东西。

        虽然我很想跟他学文学，他也答应的。可是他后来再没有和我谈起过文学。慢慢地我发觉，他实际上也谈不出什么来。每当我谈到有关文学的话题时，他就说：“我在中学读书时，功课门门优秀。我的作文都是在九十分以上！---只是成份不好才没考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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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识不久后，他就到我家来“家访”。他和我母亲吹了好长时间，又用长辈对晚辈训诫似的口气说：“你是个老实人，就是穿着方面要注意些，一个学徒工穿着皮鞋，带着手表像啥样子？人家会有怎样的看法？”黄昏降临了，他的谈兴似乎未尽，还在没完没了地絮叨。这时母亲留他吃饭，他便站起来，说要走了。母亲拦住他，他就不客气了。

        他也经常到别的学徒工家里去吃饭。我去一个姓殷的学徒家玩，他父亲说：“喔，你的师傅就是陆，他经常来我家吃饭的！”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也喜欢与人逗闹。他笑嘻嘻地把脸凑向某个女人，眼睛盯着人家杯子里的菜，“嘻嘻，我看看你今天带的啥？噢，不错。是羊肉，蛮香的！”“那你尝一块吧？”对方不好意思，就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羊肉，放到他的饭盒里。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用不用！”随后他低头吃起饭来，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端着饭盒站起来，一边吃一边又走到别的女人那儿去了。

        下午食堂里常有卖馒头和包子的，有些人肚子饿了，就去买了许多来，自己吃也送给相好的同事吃。这时也是陆喜欢凑热闹的时候，他那平日刻板的面孔变得嬉皮笑脸起来。他用回纱擦了擦满是油污的双手，向那女人走去，“怎么，你买的馒头吗？来一个尝尝？”人家只好扔给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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