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未开（第二十七章）
打架事件从学校由老黄传到家里，母亲气得连碗都摔坏好几个，痛斥慧生不好好读书，还玩出了新花样，竟然敢打架。但慧生现在摸索出了应对方法———不搭理。坐那里翻翻书，看看窗外，任母亲吵得滔滔不绝。母亲发泄完毕后，父亲走了过来，也半笑着讽刺他：“你还真能干！竟然跟女生打架。”
慧生不想生气，可他的手却很生气，一把将书甩出窗外，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母亲拿起扫帚想再来一次家庭战斗，父亲和稀泥道：“算了，算了。”
母亲又开骂了：“就是你没教好，现在你还护短，你个没用的男人。”父亲也动了气，他不想大吵，转身出了门。弟弟蹑手蹑脚跟在父亲后面，像个逃跑的老鼠溜了出去。母亲追骂父亲道：“娃娃成绩下降，打架惹事，都是你宠坏的！”
他们一走，屋里霎时安静下来，母亲继续瞪着慧生，他继续装睡。他听见母亲喘着粗气，心里不可名状的畅快。母亲的爱他是感受到的，可这种爱的方式实在接受不了。这就好比病人吃药，药得一口一口吃，猛灌就是致人于死地。慧生觉得奇怪，从小书上都说是母亲是慈祥温柔的，可这类女人就如王母娘娘的七仙女，光听说没见过。周围的同学朋友包括老家的小江都是难兄难弟。再看看大街上的买菜的女人，为了一毛钱与顾客经常来个通天大吵。这些人回家对孩子的脾气肯定好不了，但在书中却往往被形容成温柔体贴，那些作家可谓有病！极其严重的精神病！
母亲的手段没有什么创意，只有痛骂。但骂出了新内容新高度，以前只问候到祖母这辈，这一次骂到了慧生的祖宗十八代。仿佛她自己不是这家人，那些先辈仅仅是慧生的先辈。
痛骂完毕，慧生陡然听不见她的喘息声，心生恐惧，立即坐起来，迎头的是母亲哀怨近仇的眼神。慧生心中发毛，就在不知所措之际，母亲几步冲到面前，揪住慧生的领子。
慧生以为要挨耳光，抬手护脸，母亲却用了全身力气将他一把推倒。他踉踉跄跄顺势倒在床上。
母亲拿起旁边的衣架，口里问骂：“你说说你有什么出息？你有什么出息？什么出息！！！”第一下打在慧生的小腿，慧生疼得猛坐起，抓过枕头扔过去，正好挡住飞过来衣架。
父亲不知何时回来了，手里拿着刚扔出去的书，见此情形，大声一吼，“你们两个还动起手来了，这像一家人吗？”
母亲不管，衣架再次挥舞，慧生一手卷起被子抱起作盾牌，嘴里还不服气，“你来啊，来啊，我才不怕！”
父亲几把拿下母亲的衣架，同时对慧生下令，“给我把铺盖放下，像个什么体统！”
慧生少见父亲发怒，立即遵命。他看过《动物世界》，里面的公狮子一般不发怒，发怒必有死伤。
父亲转怒为喜，对母子俩大给甜枣，先说母亲的种种功劳，常年在外打工如何如何辛苦，为家庭的发展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
慧生并不服气，“这么多人都打工挣钱，有什么稀奇的？”
母亲不知说什么好，愣在那里，半响道：“有什么稀奇！你将来考不上大学你就知道有什么稀奇了！”
慧生哼了一声，面向窗外，母亲也偃旗息鼓，收兵前还射出最后一箭，“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良心的。”
这夜彻底没法睡了，父亲捡回的书放在桌子上，封面湿漉漉的。慧生拿起一甩，水珠连成一线，地上湿了一片。弟弟拿着面巾纸一页页擦水，白色的书页褶皱上卷，像个发酵的大馒头。弟弟忙碌了一番，睡觉了。慧生睡睡起起，躺下望天花板，起则踱来踱去，若非有个屋顶替他遮风挡雨，就是个大街流浪汉。这一向慧生都没睡好，上课全是掩耳盗铃。小班花频频提醒他，用手将他手臂揪得红灿灿一片。
慧生决定给王倩写情书，他突发奇想，想买一朵玫瑰，可是既没钱也觉得俗气。还是来个便宜兼高雅的———写情书。
他不想再拖了，夜夜的单相思折磨人心，快把他的心磨透了。解决的办法有且只有一个———将单相思变成双相思。坐到书桌边，经过一个晚上的构思，初稿完成。
“王倩：
自进入高中的第一天起，你在台上的一袭倩影就覆盖了我的心。是的，我早该给你表达我心中的爱恋，可是以前我不敢，我怕你拒绝，更怕你从此不理我，怕的要命，那样我就无路可走了。
记得军训时的，你踢我的脚后跟，我头一回看见了你如蓝莲花般的笑眸，回去后我夜夜梦见。记得每次回家时相伴，我心惊胆战地幸福着。我想跟你说，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你总是这么优雅，似乎是天上的星月，我想捉却又捉不到。星月啊，你求求你，降下你温馨暖人的光芒与我吧！”
写完后一读，自己都被感动地颤抖。可横一看竖一看，字写得太差，文美字不美，枝枝叉叉，很不雅观。
慧生越看越感到羞愧，想王倩若看到这纸烂字恐怕会恶心到反胃，他恨不能立马变成王羲之，来一幅行书体的情书，既浪漫又文雅。想想就妒火中烧，那个书法家不但自己厉害，儿子也练就一手好字。卢父的一手毛笔字当年也小有名气，每到春节全村的对联都请他写，可虎父出犬子，他儿子的这手烂字却老师点名批评过，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这几天雨过天晴，体育课恢复。慧生斗胆不去，躲在教室里一笔一画地细致地誊写，然后如国家网络机构扫黄般自我审查，如是四五遍，勉强过关。四顾无人之际，打开王倩的书包，塞进一本书中。
干完后立即撒腿跑入操场，犹如小偷作案后混入群众中。慧生看见了王倩，害怕得不敢打招呼，一眼扫见赵龙霖坐在观台上，直奔而去。
赵龙霖看慧生的眼光满是哀怨，仿佛死了亲妈。慧生连问几遍，他都板着脸不吐一个字。慧生想起自己与大班花的冲突，以为是这件事，不好意思道：“那件事……是我太冲动了，但是大班花骂我也不对。”
赵龙霖顿时泪眼迷离，慧生怔住了，上次见男人流泪还是小学打群架时代。多年后故景重现，慌张不知所措。他感觉操场人多，给别人看见很不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又不好去擦，急说道：“别在这哭！”
赵龙霖忍住了，低头。慧生轻言细语，把赵龙霖当成林妹妹，轻声说：“不至于吧，大班花又没缺胳膊断腿，我找时间去道歉一下。”
赵龙霖终于吐话了，“没有必要，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那”，慧生高兴了一秒钟，很快意识到那“男朋友”不是眼前人。见朋友如此悲伤，慧生小心问道：“那个人是谁？”
“其他班的，不知道名字。”
慧生都替他窝囊，他竟然连情敌的名字都不知道，觉得他没追到大班花是应该的，太不上心了！“那你怎么办呢？”
“不知道，她喜欢就好。”
慧生无言，他要是失恋肯定不会如此淡定。王倩正在和其他女生说说笑笑，男生们都在玩篮球。小学时代的体育课女生大都会踢毽子、跳绳、抓子，现在基本没什么可玩的，只能玩嘴皮子。
“那个男生很帅，长得高，我见过。”
慧生仍不知该说什么，小心假意陪朋友悲伤，乃至忘了自己的事。下课后回到教室，猛然想起自己的情书，坐卧不安。
他有意无意地四处看望，感觉四周都跟平时不一样。还好王倩上下课都很正常，似乎没发现自己书包里有什么东西。
期待、焦急、惶恐中过了半天。晚自习结束，慧生把书一卷跑出教室，没和王倩一路。他无心观看风景，一路直接跑回家。母亲见他这么早回来，大感惊讶，仿佛来了个陌生人。
母亲告诉他，新房已经在装修了，过段时间就可以搬过去。慧生没心情听这些，吃了两口饭就进卧室了。看着已经熟睡的弟弟，一脸幼稚，一脸欢乐，想回到童年也是很不错的。
慧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成功了不知道会怎样，失败了也不知道会怎样，但肯定和今天不一样。上次是口头表达，他没有成功，也没有作刘和的后尘。这次，白纸黑字庄重无比。他静静地等待着明日的命运裁决。
天亮进学校，王倩看着慧生的情况不自然了，慧生更加紧张，心跳的没有知觉，如坐在火箭上飞往了太空。
中午休息，王倩悄悄走过来，递来一张纸条，慧生急忙打开，只有三个字“晚上谈”。后面的课慧生无心听讲，老师讲的话化作清风从耳旁飘过，可等待却极为艰难。慧生数着分秒度过，扎扎实实领悟了度日如年这个成语的所蕴含的如深秋大雨般的郁闷。
拖到晚上，慧生在校门等住了她。
秋月挂在半空，冷光将小城照出一片祥和。祥和的小城熙熙融融，放眼红蓝相间，时明时暗，不见人影。对岸黑山静立，山峰月光里。夹岸间江水蒙蒙，高峡出平湖。
望着此景，慧生心里安宁不少。王倩似乎也被月景陶醉，良久方开口，“你心里在想啥子？怎么不说话。”
“不敢说话”，慧生诚实道。
“哦”，王倩轻笑两声，“你写的那封信是真的吗？”
“是的！”慧生立即答道。这种时候，要是迟疑片刻，真的也会变成假的。且王倩的小心眼，有点类似林黛玉。
“你是真心的吗？”王倩道。
“真心的！”，慧生的心头热的比太阳温度还高，身体却发软发冷，“你，你，你喜欢我吗？”
王倩一听猛然转头看他，慧生支持不住靠在树上，双方凝视着。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王倩轻轻哼了一声。慧生大喜，“你答应了！”
王倩转头迈步，慧生快脚跟进。慧生想拉王倩的手，大胆碰了碰。他听见王倩喘着气，却没有反对，拉住了。霎时感觉王倩的手冰凉，可慧生这时不怕冷，用力攥紧。忽然感觉一疼，连忙撒开，一看手指两道红痕。
王倩脸上含羞：“你抓的太紧了，痛。”
慧生窘笑道：“那我轻点。”爱情之路柳暗花明，他心情快美极了，恨不能高歌一曲，只觉上下轻飘，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男人一旦得手，就是轻飘。
路边的高楼小树都向后退去，两人有意无意放慢脚步。慧生想夸赞王倩，说：“你长得真漂亮！”
王倩道：“哦，这话你以前就说过。”
慧生笑道：“我觉得你哪里都好，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像林黛玉，却比她坚强。”这话前面是真心的恭维，后面是真实的赞扬。王倩跟林黛玉一样不太爱说话，有心眼但不多愁善感，跑步名列前茅，林黛玉要是像她那样跑两圈，估计一个月下不来床。
王倩也笑了，“别这么夸我，我会骄傲的。”
慧生大笑道：“美女有资格骄傲，特别是你，笑起来特别好看。”王倩平时一副淡然冷面，让人难以接近。但有时轻轻一笑，美动心弦。慧生好奇王倩为何很少笑，这对于年少的男女来说不正常。
慧生得好奇难以抑制，问道：“你平时怎么老是这样一幅冷面孔呢？”
王倩道：“不给你说！”
慧生不甘心，追问了两句，王倩淡淡道：“我妈很早就得病去世了，你说过她长得漂亮，确实这样。”
“哦”，慧生心怦怦跳，知道自己说错了地方。王倩却继续介绍她家的情况，“我爸爸后来又找了个女人，她对我一般般。”
慧生不知如何安慰失去母亲的女孩，想起她爸爸的模样，笑道：“不过我看你爸爸很疼你，以前还经常接你回家，我就没这个待遇。”
“是的”，王倩口气变冷，“可是他在家里做不了主，那个女人经常欺负我爸爸，我帮爸爸跟她对吵，每次都是天翻地覆。”
慧生真正找到了知音，鼻子一酸，立即道：“我家也一样，几乎天天干架！”说到这里，他都不想回家了。
“你妈也死了？”
慧生喉咙一噎，呛出话来，“没有，但是我爸爸太弱了，每次吵架也是我爸爸落下风，我胆子小，不敢帮忙。”
“一家人吵架很正常，只要家人都在，那是很幸福的。”
慧生觉得这句话很熟悉，想起来了，母亲刚从广东回来时，父亲也说过这话，当时眼里还有泪花。可两年过去，真不知幸福在哪里？
慧生心里感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是真的。王倩继续道：“我奶奶跟我们住在一起，也经常吵，我有时就不想回去。”
慧生想起了自己的乡下奶奶，庆幸她没跟自己住在一起，不然定是火上浇油。他攥紧了王倩的手，靠上去贴王倩的脸说道：“我们永远不会吵架。”
话音刚落，王倩的音度陡高，“我才不信！”
慧生郑重道：“我可以发誓，我绝对不会跟你吵架。”他伸出四根手指，举向天空，准备来个毒誓。王倩一伸手打了下去，“莫跟我玩这一招，电视里都看腻了！”慧生大窘，恨不能砸烂全世界的电视。
就在慧生不知如何是好，王倩笑道：“我要你写个保证书，保证不跟我吵架。”
慧生有些难堪，“现在？！”
“就现在！”王倩眉眼一扬，表情坚定。
慧生拿出一个笔记本，王倩从书包里摸出一支笔。月色和灯光，交杂合一，照亮了纸笔。慧生却不知从何下笔，蹲着想了想，无奈看着王倩。
王倩也蹲下来，帮他构思造句。两人想了一会儿，终于促成几句简短的段落。
“从今夜起，我永远对王倩真心，永不变心。不口出恶言，遇事要细声细气，先认错，再讲对错。”
写完之后，默读一遍，很不舒心，想修改润色一下。王倩却说不必耽搁时间，她拿过来温柔一撕，然后折叠装进书包。
慧生觉得时间晚了，他们应该立即回家，王倩点点头。俩人加快步伐，送王倩上楼后，他跑着回家，路上还哼几句跑调的歌。累了看看天空，还是只有那一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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