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致父辈年华
三个小时安安静静地沉浸在这部电影里,像是坐在了一辆时光列车上,把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和新世纪统统逛了个遍。一个声音在耳边久久回荡:友谊地久天长……
北方,又是北方。北方的厂区,哥们义气、建设热潮都在车间机器、筒子楼、联谊舞会里蒸腾、喷薄。那是属于我们父辈的故事,也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
电影海报许多时候,我们回忆往事,那些消散在时间中的点滴都如同细细的沙粒,静静地躺在历史河床里,等待着记忆的水流再将它冲刷到阳光下,闪烁出岁月细密的纹路,如我们额上一般的细密。两个家庭,二十年的友谊、愧疚、沉寂,王小帅用三个小时的短焦距呈现出来。那些曾经年轻的面庞,是我们已经苍老的父母;那些顽皮雀跃的孩童,是已然为人父母的我们自己。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衷。然而我们无法否认的是,我们的父辈比我们承受的苦难要多很多。他们被计划生育的艰难抉择折磨,他们面临下岗再就业的窘迫,他们终其一生打拼漂泊,他们誓死相依,一双人,守候一个家、一个仅有的孩子,直到眼神枯死、四肢僵直。
这世间,还有什么地久天长?铁杆的哥们,同生共死的两个家庭,友谊原本是纯粹的、炽热的,但几十年的恩怨疏离,孤寂守望,早已将亲亲热热的朋友们拆分为零星四散的候鸟,任你意气相投雄姿英发,任你舞姿优美情谊深厚,谁也逃不掉时间残忍的惩罚,走不出命运严酷的拷问。当我们老了,那些当年的朋友一笑泯恩仇,那些垂死的枯手紧握在病榻前,所有的过往都已释怀。唯一令人倍感落寞的是,此刻的生死之别,有如当年一般重复上演。
所有的相遇,都是上天最美的馈赠。那些留在记忆里的味道,就是我们的地久天长。第一代独生子女尚未变老,一百万失独家庭已经死去。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有人总结,丽云和耀军共经历了三次丧子之痛,星星、二胎、养子。一个一个的孩子,寄托了丽云夫妻一次又一次期望,爱的期望、完满的期望、活着的期望。可遗憾的是我们虽然可以保持期望,却无法预知噩梦何时何地以各种方式骤然到来。
如果逃遁可以避免孤独,那么让自己变成彻头彻尾的异乡人无疑是最妥当的方式。丽云和耀军是善良的,为不令自己和朋友的余生被回忆煎熬,他们选择逃离北方,他们躲开所有熟悉的人,让故乡成为别人锣鼓喧天的名利场。他们携手同行,在远离故土的沿海地带,生死契阔,地老天荒。可是逃离带给他们的没有轻松,只有养子的叛逆,死寂的生活,突如其来的茉莉,和茉莉腹中的耀军的骨肉。
无声的别离,耀军瞒目苍老的不舍。抛开婚姻道德的范畴,仅从父子人伦的角度来看,耀军正在经历他的第四次丧子之痛。隔着车窗,耀军的脸上已经爬满了岁月的沟壑,善良的他选择留守和陪伴更加孤独的丽云。每一对夫妻都是生死之交,更何况他们经历了多少次沉痛的生离死别。这样的生死相依,只有类似经历的人最懂得。
寒冷的北方,广阔、博大、冷峻、凌厉。它接纳归乡的游子,接纳他们孤独的灵魂。那幢筒子楼孤零零地立在翻新的小区里,屋子里陈设如旧,推门人辗转多年,花白的头发和木然的表情里饱含着失子的心酸和时光摧残的印记。儿子的坟茔,伫立在故乡抔土之上,像是无字的碑铭,记录着一代人的苦涩经历,铭刻着一个家庭不堪回首的往昔。
北方,朔风凛凛、乡音袅袅,丽云和耀军再遇故人,觥筹交错,星星的小伙伴都已做了爸爸。他们张开双臂,拥抱这个崭新的、雪白的生命。面对这嘹亮的啼哭,他们露出诚挚的笑容。是的,有谁不会被这生命的啼声感动呢?两个家庭二十年的纠葛与挣扎,被一个孩子和一次自我救赎式的忏悔解开了。经过了数次的离别与悲欢,人们选择原谅对方,坦然接受命运赐予的一切甜蜜与苦涩。
比之于个人的成长、社会的变迁,地久天长的是一代代血脉相承的情谊,是紧握在一起的两双粗糙的老手,更是几十年相濡以沫的不离不弃。至于那些消失在尘埃与记忆里的孩子,只是失独父母命运里的匆匆过客,他们就像一颗颗星星,闪耀在百万失独家庭蔚蓝的记忆里,让那些苍老昏花的眼睛饱含热泪、痴痴仰望。他们伸出手去,企求触摸那远在天际的星星,声音沙哑,沉重低回:So long,my 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