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读:十五分钟讲完巫术史
1. 巫术是什么?人们为什么会信仰巫术?
2. 我们已经远离巫术了吗?
3. 历史上的巫术是怎样的?
4. “对无辜者的大屠杀”——猎巫,是怎样结束的?
5. 巫术信仰会消失吗?
6.《巫师与猎巫》讲的是什么?
1.巫术是什么?人们为什么会信仰巫术?
在浪漫主义的解释泛滥之前,尤其在哈利·波特之前,人们对于巫术的观点基本上是负面的,视之为不幸的根源、与魔鬼签订契约的表现、道德堕落的产物。这样一些观念,大致可以总结为下面一套基本的信仰:
我们周围存在着邪恶力量,它们企图制造伤害。一些本质上反社会的人,或者被迫与邪恶力量结合,或者为了通过神秘的途径造成伤害,而有意与邪恶力量结盟,通常情况下,被伤害者是他们的亲戚或邻居。这些人获得了超自然能力,诸如变形、变成动物,以及在空气中飞行的能力。他们不仅作为个人行动,而且还因其与邪恶力量的结盟而采取集体行动,成为某个阴谋的一部分。在这方面,他们设法诱发疾病和死亡,并毁坏牲畜和庄稼。作为邪恶之力的最大表现,他们绑架婴幼儿以便吞食或使用其器官。
上面的定义或许过于理论化与抽象化。简单来说,在生活中,人们习惯于把各式各样的不幸,更重要的,不公平,归咎于巫术与巫师,这为人们解释不幸与偶然提供了最便利的手段,或许也是巫术信仰在人类社会中持续存在的原因。
由于巫术把人类的力量和超自然力量联系起来,它因此有潜力解释偶然事件,这是理性主义、宗教或政治思想意识所不能比的。基本的人类情感,诸如妒忌或猜疑、生气或仇恨、人际关系上的异常或社交的紧张,均可能与某种特定的不幸相关。巫术的基本假设是,不幸源于社会。
巫术信仰固定于社会生活之中,它具有应对恐惧、危险状况和人际冲突的功能,这些因素决定巫师信仰的结构和持续性。巫师信仰建构认知,简化环境的分类,充当组织和缓解机制。意外的困苦或厄运、突发的和不可治愈疾病,所有这些都可以归因于邪恶者的行动、魔法力量、妖术或巫术,从而降低了偶然性。确信巫术理念使人们看到了战胜困苦的希望。
一个例子:
阿赞德人把某些形式的不幸与巫术的影响联系在一起,一个经典范例是,一个人被一株树根绊倒,腿就断了。一个观点认为,这有可能是自然原因所致。另一观点却认为,树根一直在那里,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因它而折断了他或她的腿。这个事例印证了数年之前由吕西安·列维布留尔(1857—1939)提出的一个理论,他观察到,“在原住民看来,所有发生的事情都不可能是偶然的”。假如三位妇女坐在河边,鳄鱼却将其中的一位拉下水,这不可能纯属偶然。这是因为,尽管有许多捕食动物和女人,但只有特定的那条鳄鱼攻击了特定的那位妇女。因此,得出结论,“这条鳄鱼肯定是受了某人的刺激。并且它也知道要把哪位妇女拖下水……唯一需要查出的是,谁(who)刺激了鳄鱼”。心理学家们注意到,阿赞德人缺乏巧合、偶然或意外等概念。让·皮亚杰的研究证实,六岁以下的孩子也缺少此类概念。最近更多的心理学研究支持这一论点。因此,在解释不幸事件时,“意外”这个概念必须被作为一个社会或文化建构。
2. 我们已经远离巫术了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毫无疑问是:没有。
或许可以说,只要在我们的生活中存在难以解释的厄运,只要我们把不幸的遭遇解释为“倒霉”,而不是概率,我们的潜意识里,就存在诉诸巫术的可能。想一想,当我们在某个据说具有神奇力量的名山大川、旅游景点,兴致勃勃地买下一个具有“辟邪”能力的小物件,或者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某件“开光”过的饰物,是否也在暗暗地期待,它可以帮助我们“趋吉避凶”?在圣奥古斯丁看来:
任何一种魔法,甚至像戴护身符或看星辰八字等迷信的风俗,都被认为直接或间接地有赖于人类与魔鬼——恶魔——之间的契约。这是因为魔法师期盼的结果是仪式或者物件本身不能够产生的。
传统的巫术信仰甚至在现今还广泛存在,迟至21世纪初,非洲某些国家的民众仍然会因为无法接受对艾滋病的科学解释,而掀起反对巫术的浪潮,即使在经济发达、科学昌明的国家里,也是如此。
西德(前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民意测验揭示了一个事实:相当一部分人口有巫术恐惧的潜意识……不少于23%的人(15%的男性,28%的女性)一致认为,心存恶意的“坏人”可能给人带来疾病。尽管多数人仍然否认巫术的存在,但这个结果在二十年的时间内基本保持未变,并稍有增加趋势。……在西德——西方最发达的工业社会之一,大约10%—15%的少数人似乎一直对巫术坚信不疑。他们的年龄、性别、阶层、城乡分布、政治取向、宗教和教育等社会背景,没有特别之处。借用马克斯·韦伯的词,典型的(ideal type)信巫者实际上似乎反映了一个典型巫师的形象:她是年长的妇女,生活在农村,基本没受过教育,处在社会下层,政治上保守。
巫术信仰是中世纪或部落社会原始的农夫之流、没教养的人的特征,这个普遍流行的假定被证明是站不住脚的。在西方文明的一些都市中心,那些与秘教分子和女权主义者产生观点分歧的人,就称自己为巫师或“新巫师”。但是,这些新异端运动具有双重性:即使在西欧和北美,对巫术传统的焦虑仍在继续;在某种情况下,个人仍可能被怀疑是巫师。
原始主义的假设也与近代早期欧洲的经验不相符,在那里许多文化人坚信巫师的存在,并督促起诉他们,例如,著名的法国律师和经济学家让·博丹或者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和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博丹和詹姆斯国王,还有今天的非洲知识分子和政治家们都不是原始的、部落的或没修养的人。同时,也存在一个明显的悖论。由于可怕的焦虑会引起心身反应,并造成伤害,对那些相信巫术的人而言,巫术的确有危险。在得出这样的结论后,再要为巫术不存在,或巫术毫不相干的说法辩解,就变得比较困难了。人类学研究的最新近发现之一是巫术的现代性。巫术不能再被看作是“原始文化”或遥远的历史过去的标志,相反,它是21世纪开启之时的复杂社会的标志。很有可能,目前世界人口的多数相信巫术。换句话说,巫术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热点问题。
3. 历史上的巫术是怎样的?
有史以来,巫术信仰几乎存在于所有民族中,尽管这种信仰可能采取了各种各样的形式。古代罗马的striage信仰、中世纪的基督教鬼神学、清代的叫魂恐慌、17世纪末北美的塞勒姆巫师大审判、20世纪末非洲欠发达国家与艾滋病的斗争……其中都可以见到巫术信仰的影子。
从有文字记录的欧洲第一次巫术恐慌(350—380年的罗马帝国),到1782年欧洲发生最后一次合法巫术处决,巫术作为官方或广大民众认可的罪行,走过了一千年多年的漫长旅程。其间,历史书写中充斥着猎巫、巫术审判与火刑的历史记录。J. K. 罗琳以“冰冻咒”能够使“火焰只会对巫师产生轻微的酥麻感,并不会伤害他们”,使火刑浪漫化,变得不再恐怖,然而实际上,历史上的猎巫是对妇女、老人、儿童等边缘弱势群体(在某些情况下,也包括少数男性社会精英)的残酷迫害与屠杀,以致产生了在欧洲有“九百万巫师”被处以火刑的极端说法,并为一些新纳粹、新异端分子,乃至一些女权主义者所援引。这与历史学家的研究差异很大。然而,一如两次大战中所发生的暴行,具体的死亡数据或许并不那么重要,“四十万人和十万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受害者人数的多少并不能改变暴行本身的罪恶。
根据我们的测算,从1400年到1800年,欧洲共发生了5万起合法的死刑判决,至少其中的一半在神圣罗马帝国边界之内。死刑以外的其他最终被判罪的巫师审讯如放逐、罚款、教堂苦修,可能是这个数字的两倍多,基本上取决于定罪率。许多学者为了估测巫师迫害的剧烈程度,提供了所谓的审讯/定罪率,这些比率实际上的参考作用不大。许多地区拒绝接受不确定的指控,因此它的无罪释放率低;而其他地区可能随意囚禁人,故可能形成低“处死率”,即使那里被判处火刑的有许多巫师。几十年之前学者们谨慎估算出来的10万受害者被莱瓦克减少到6万,而据蒙特尔最近的估测结果,死难者似乎不到4万。这可能已经乐观到了极点,以至于当我们看到西属荷兰、特里尔选侯国,以及荷尔斯泰因、梅克伦堡和波美拉尼亚公爵领地最近发现的那些戏剧化的数字时,也不会感到惊讶了。毫无疑问,上述讨论也不包括中古的巫师迫害,比如俄国的;研究也还没有涉及欧洲的每个角落。尽管如此,重要的史学家们就某个大概的数字达成了一致。
4.“对无辜者的大屠杀”——猎巫,是怎样结束的?
正如黑暗与光明必定相伴,始终有反对猎巫的力量与呼声。他们或是出于对上帝的信仰,或是出于对教会的反对,或是出于对理性的热爱,或是为了构建民族国家的努力,或是出于对弱势群体的关怀,殊途同归地走上反对猎巫的道路,各种因素的结合,最终导致了猎巫的式微。著名语言学家、学术浪漫主义研究的创始人、《格林童话》的编者雅各布·格林把女巫重新界定为“保持了各自民族古老的智慧和传统”的“聪慧女人”,标志着巫术浪漫阐释的创立。在儒勒·米什莱的笔下,女巫则成了“‘人民的女医生’,是反封建压迫的战士,遭到王侯、法学家、神学家和专业医生的联合密谋的残酷迫害和镇压。所以,巫师就是法国革命或法兰西民族国家的先驱”。然而,猎巫的终结,最终还是要归因于世界的祛魅,以及人类在面对命运的不确定时,不再像从前那么地孤单无助、惶惑不安。
在工业革命、帝国主义和殖民统治时代,欧洲文明及其美洲和澳大利亚子文明的统治阶级和知识分子精英们失去了对巫术的兴趣。一个主要的原因可能是,他们不再感受到威胁。人们通常将其原因归结为,民族国家的构建、常备军的建设、有效的政府和繁荣的经济。宗教改革带来的相关神学理论的知识财富可能也是决定性的因素。韦伯认为,新教的伦理观把财富变成上帝投票的标记,从而支撑了资本主义的兴起。这显然与传统主义者“有限财物”的想象相反,传统主义者们妒忌财富,把财富解释为巫术的记号。欧洲的现代化过程完全改变了游戏规则,从长远来看,也普遍改善了生活条件,比如基础设施、农业生产、营养、住房、卫生、医保和教育等领域。虽然普通民众在整个19世纪仍然处于贫困境地,并且被疟疾、流感等威胁生命的疾病所困扰,但巫术信仰对他们来说也不重要了。欧文·戴维斯最近对巫术信仰的衰落做了总结,他绕过知识的或机制的改变,而提出了“生活方式改变模式”,指的是铁路、公路和汽车服务设施,以及报纸、电台和电视等两个系列的现代媒介手段瓦解了自闭的村庄。农业领域重要性的减弱、机械化农用机器的出现、乡村社团的结束,所有这些使得把农作物收成的不确定性与传统的指控行为联系起来的做法毫无意义。牛奶、黄油、水果、啤酒等食物不再限于本地生产和消费。劳动分工跨越了本地、其他地区,甚至国家的边界,农村成了整体上的劳力分工的一部分。保险事业和健康服务的引进把西方社会所面临的威胁降到最小。自给自足的村庄变成了郊区或者在别处谋生的人们的住所。传统的社会和经济结构被以许多不同的方式分解了。邻里互惠关系消失了,融入组织严密的村庄社团的陌生人不再被视为边缘的局外人,而被作为榜样,还有日益增长的私密性,所有这些都导致传统形式的紧张关系的减弱,继而导致了巫师控告的衰落。
5. 巫术信仰会消失吗?
毫无疑问,巫术信仰将继续并且长期存在下去,因为尽管人类社会的经济、政治环境较之中世纪的欧洲已经有了根本性的飞跃,但人类仍然面对着科学与理性无法解决的困境,诸如焦虑、嫉妒这样的基本情感也永远不会消失。当然,巫术信仰或许将以全新的面貌出现,与传统的巫术信仰并存。
就像自从五百年前“近代”开始以来,艺术家们对丰富的空想元素着魔一样,“文化产业”史无前例地强调巫术的积极方面。童话世界的女权主义构建者们,比如玛丽安·纪默·布蕾利,或者利用巫师知识的作者,比如J.K.罗琳,在今天比创造了“浪漫的巫术释义”的雅各布·格林和儒勒·米什莱名气更大。一方面,沃尔特·迪士尼对巫师人物的改编仍然保留着有害魔法自身潜在危险的概念,而孩子们的书籍,比如《小巫师》,在内容上把孩提时代的反叛潜力与万能的幻想结合在一起,这类内容的书籍有可能会改变巫术的形象。根据马塞洛·特鲁兹的妙语,今天的宗教巫师更有可能被邀请参加聚会,而不是被烧死在火刑柱上。毫无疑问,事实上,“新巫师”通常得到比较宽容的对待;在美国的一些州,现代巫术甚至被作为一种新宗教得到认可。即使情境如此,“世界重新入魔”的说法,似乎还是一种夸张。
我们无需任何预见力,就能看出“新巫师”和传统的巫术(信仰)将继续吸引世界各地的许多人,两者将在不同领域中共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融合。那个维持着神秘信仰和魔法实践使它们没有消失的原因,将会保障它们的继续存活。人们将继续需要有趣的奇幻的故事,用于满足娱乐和魔法的合理需求,那些基本的不确定性和财富的分配不均将继续;人类的感情和焦虑将继续积压,人们也将继续要求对他们积压已久的情感和焦虑做出简单的解释。在政府解体的地方,会出现即刻行动。此外,有巫术信仰的存在,就有产生迫害的可能性。
6.《巫师与猎巫》讲的是什么?
沃尔夫冈·贝林格是当代著名文化史家,是近代早期欧洲的巫术审判研究的领军人物。他所关注的,不仅是梳理巫术与猎巫的历史,更重要的,是从历史学与人类学的角度,探索何以人们会相信巫术、会做出“猎巫”这样“对无辜者的大屠杀”。
本书把巫师和猎巫这个主题作为人类学现象,试图从历史的维度对其进行人类学的研究。笔者希望强化人们对一个事实的认识,那就是,巫术和猎巫不是人类历史中一个终结了的篇章,也不是满足民俗学研究者好奇心的事情。统计显示,许多人还认为巫术是危险的,他们或许就是读者的邻居,或者至少是邻居的一个朋友或同事。此外,非常出人意料的是,根据我们从现存的资料得出的判断,与人类历史上的多数其他时期相比,20世纪下半期,更多的人由于被怀疑施行巫术而被杀。作为历史学家,我强调历史的维度,尤其是欧洲历史的历史维度,主要因为非洲、亚洲、美洲和澳洲原住民社会正在努力抵制那个产生于欧洲的理念,即巫术根本不存在。这样做不是要表明欧洲历史更重要,也无意彰显非欧洲国家的历史。欧洲有关于巫术的大量文字记载,所以,可以与今天的巫术做比较研究。1580—1630年之间的五十年是迄今为止我们所知的人类历史上最激烈的巫师迫害时期,这段历史可以用作测试巫术文化适应、社会变化,或“现代性”等理论的案例。同一时期还形成了对巫术含义最激烈的辩论。当今关于巫术的冲突可以追溯到近代早期的欧洲。
最后,为什么我们被巫术这个主题所吸引?对不同的人来说,似乎有许多不同的原因,并且即使对同一个人而言,原因也不会只有一个。给孩子讲童话故事有利于他们的健康成长,这几乎是大家的共识。但是,即使作为成年人,我们有时也喜欢通过那样的幻想小说来获得心醉的感觉和忘却烦恼,《阿瓦隆的迷雾》(The Mists of Avalon)就是一个例子。尽管明显的历史事实的歪曲,尽管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故事梗概的较准确的信息,我们还是接受编造的情节。除了完全的娱乐目的,关于巫术的话题似乎是认同(identity)的问题。性犯罪、禁书、暗藏的阴谋、超自然力、暗中团伙、秘密礼仪、女性力量、厌恶女性的教士、嗜杀成性的迫害狂或者反抗压迫和迫害的勇士,这套模式始终吸引着人们对巫术的关注。很显然,“猎巫”一词是个隐喻用法,代表那些我们当今称之为“邪恶”的压迫力量;并且有关巫术的历史编纂似乎得到了某些学科研究的赞助,这些课题包括特定政治状况下某些机构实施的人权压制、19世纪晚期欧洲和美洲学者们强调的原教旨主义问题,以及最近几年比较流行的不公正或性别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