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之足

小普陀| 游桑耶寺

2020-10-08  本文已影响0人  小普陀
维修前的桑耶寺

1

准备去阿里,我跑遍周围的青年旅社看帖子、贴帖子,各个旅社门口都有广告栏,贴着各种消息,找人的、寻物的、拼车的,各式各样,好玩得很,像淘货一样,能看半天。西藏很大,稍微远一点就要三五天,如我这样的穷人,为钱所迫都是拼车出行。有些自驾游的人,也乐意在路上捡个合眼缘的,省些银子还不寂寞。但是,因为时间不对、人数不对等等问题,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于是我就把原本想等阿里归来再逛的桑耶寺提前安排了。

天不亮,我按照打听来的消息到八廓街西北角等车,没人没车很冷,也没有售票亭,直等到天蒙蒙亮,我已经怀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的时候,才见溜溜达达陆续来了些大袍子藏民,并且羡慕起他们那暖和和的藏袍。地方没错,心下稍安,反正听说藏区时间概念不是很严格,入乡随俗就好。

大巴车上全是藏族,游客只有两个,我和另一个人,我们互相并无说话的愿望,大约他也如我的心境一样,神被什么勾走了吧。一路颠簸崎岖,翻过一座大山,顺一条大河走,一边是汩汩河水,一边是干沙秃石,紫外线很强,放眼望去,很少绿植,然而翻过这座山,突然就绿草茂盛,村庄林立了。几天后我才知道,阿里的路比这要艰苦凶险得多。几年后我顺着修好的路再去桑耶寺,完全没有一点记忆里的样子了。阿里的路也修得不能再好了。

桑耶寺的大巴车每天早一班来,下午一班走,如果赶不上车,就只好再等一日。在一个很窄的路上,默默地等一辆拉干草的拖拉机掉头,草垛几乎要淹没机身,大家看了足足半个小时,我由衷地佩服一车人的耐心与涵养。

拉干草的拖拉机

2

据说桑耶寺是西藏第一个寺庙,门口有一块大石头上有刻字为证。和我看过的藏地寺庙不一样,一圈院墙围起来的院子很大很大,里面坐落着主殿和许多大大小小的庙,据说,这里的特点就是几个教派都有,是唯一的综合性寺庙群,很像政协的意思,甚至有一座是女喇嘛的,他们翻译给我就叫尼姑庙,四方有四座高大的宝塔镇着,红绿黑白色各一。

站在寺顶看塔

稀里糊涂下车,随着大家鱼贯进办公室办理住宿登记,交钱拿钥匙,我才知道朝拜的人到此都要住一晚的,且看有什么节目吧。大屋子里有很多床,像青年旅社的大房间,和我同屋的是一对新婚夫妇,我下楼去逛不打扰他们。

院子的主殿里,二十几个喇嘛正在上课,我进去坐在最后一排听他们唱经,阴暗的殿堂,排排酥油灯闪亮,跳跳地映着他们开合的嘴唇和低垂的眼帘,深红色的僧袍使气氛显得神秘而又温暖。

香客们举着一包酥油或者拎着一壶酥油,一个一个到佛前行礼,每人再给灯添一勺油,就像汉地上香一样,然后再前进再拜,最后到外面的塔下烧青青的松柏枝,味道很好闻。

拍了一圈照片回到殿里,他们还在念经,我坐下仔细看小喇嘛,小的八九岁,大的十八九岁,年长的主持大喇嘛声音洪亮,带领僧众诵经、讲经,三个人轮流,忽高忽低,有时和声,在宁静的殿堂里回响,无比动听。

寺庙里有很多猫

小喇嘛们有点坐不住了,偶尔互相对视一笑,回头逗一下同伴,后排有一个竟然从红袍里抓出一只小猫,小猫不知被闷了多久,终于可怜兮兮地踩着他们的腿跑了。就是一群多动的小学生,机灵可爱。课间休息便奔出殿堂三五成群,几个特小的跳着脚地够高出悬挂的哈达,叽里咕噜地交谈,发出稚嫩的童音。

藏民都自己带了吃食,午饭时就在饭堂里各吃各的,我不知哪里可以买饭,走出饭堂,露天阳光下有几排餐桌,一个大喇嘛正在吃一份套餐,我看着他,他便抬起头看我,多么平静的目光,我小心地问:“在哪里买饭?”他只“哦”了一声,起身走了。我在原地纳闷时,他托着同样一份回来,递给我,说:“这个给你。”继续埋头吃起来,我说给钱,他就又说一句“这个给你”。

此刻有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只能像他一样坐下来静静地吃。他很快吃完,说了句:“我是林周县@@@寺的,你要是去,可以找我。我去转塔。”他快步走了,好像要赶紧进入清净状态,我不便多扰,但是完全没记住寺的名字。还餐盘时,我找到了不远处买饭的窗口。

3

母女

太阳当头了,在院里闲逛,碰上三个藏族人,一男两女。我不知该看什么该做什么,就跟着他们走,他们转经筒,我就转经筒,他们进寺庙,我就跟着进,不像自己时探头探脑地总是想“能不能?该不该?”

他们发觉我之后,不时回头看看,冲我一笑,那种藏族人典型的羞涩和善的笑容,甚至放慢步子等我。在一个庙里,他们磕长头后,教我用头去触碰供桌,再极力推荐我吃贡品,那些生硬的带皮的青稞种子,眼带笑意地赞赏“好吃”、“哦,太好了,你吃了,很好。”

渐渐地,男孩落后同我一起走,他会一点汉语,是陪着母亲和姐姐来求子,姐姐一直不生小孩很着急。他绞尽脑汁回答我的问题,比如,那些石头凳上排排码放的铜碗是点酥油灯的,这些小庙有的暖和有的冷清,每一个小庙里有一个喇嘛,有的穷有的富,他们吃得都不好。他说不出每个庙的派别,但是教导我说:“尽量去转每个经筒。”

母亲和姐姐有时前有时后,虔诚地去拜,不再理会我们了。在一个小庙,母亲姐姐上二楼去了,他说,那里不许他进的,就安静地在楼下殿里等着,偶尔跟老喇嘛聊聊,再翻译给我听,说他很大岁数了,有很多病,家里人都没有了。

他们供奉酥油,我就供奉纸票,藏区不认硬币,我在一个老喇嘛那里足足数出六十多元大小硬币,给他一百元纸币,他并不知数,只是很高兴硬币被换走了。

唯一的一处尼姑庙门口,中年尼姑很瘦,坐在石阶上守着些石头,见我们,就打招呼。男孩说那些石头是她在山里捡的,挑出好看的卖些钱。我蹲下来,她就热情地帮我挑,说这个像鸟,那个像人,还有说不清像什么的,我就一一收了,她用淡淡的喜悦,给自己的劳动一个表扬。

在黑塔下,见到施我饭的喇嘛一脸严肃,从窗口闪过,那身红袍照亮了窗外的阳光。

跟着一家转完寺庙,他们道别走了,我还有塔没看,又顺着院子顺时针找塔。见一群喇嘛正走进一片平地准备辩经,这是我最喜欢看的节目了。于是跟过去,坐在旁边看他们,一句都听不懂,但语调抑扬顿挫,面部表情丰富,专注又活泼,肢体语言夸张又感人,挥舞着手臂,跺脚拍手提问,被问的人有的歪头笑眯眯,有的仰头瞪圆眼,有的如喝醉般面红耳赤,有的沉静一脸思索状。这是提问与回答,巩固与深化的过程,让人想起一休的“提问!”、“回答!”。

厨房接水

我的悠闲状态总是容易被人接纳,又掺和进了一个新加坡布施团,人数不少,又是拍照又是行礼。为首瘦瘦的老先生邀我一起进大殿,里面更加宏大的场面有别于玩猫的小喇嘛课堂,大约三十个喇嘛在念经,酥油灯也明亮温暖许多。团员们,有的在调整单反镜头,架三脚架,有的把一个个纸袋提进来。他们互相做了OK的手势,就开始拍摄,纸袋打开,喇嘛们闭目念经,面前的桌上都多了厚厚一摞钱。他们又集体与大喇嘛住持合影,各种排列的合影。接下来参观厨房,体验和拍照。我蹭得一哈达后,不想继续打扰,便准备溜号,被老先生叫住,说明天早上一起去青朴,我匆匆答应着,也不知是去什么地方。

他们吃饭时,我溜达走了。

4

走在红塔下面,抬头看天,傍晚的云镶着红色的金边,厚实得像要飘落,我随着光线的转换,将云和塔画成了一个不断变化的神秘整体,此刻明白了小侯为什么说云最难拍。

我的正前方多了顶白色帐篷,下午时那里没有的。一个人正站着招手,我确定是招呼我,很觉意外,便走去看个究竟。他见我过来,就盘腿坐在地上,身边有两个很漂亮的小喇嘛,很快又过来几个人,都是藏族。他介绍说这是他妈妈,那是他爸爸,那是叔叔,远处的是舅舅,两个喇嘛是叔叔的儿子。

他们是从日喀则来朝圣布达拉宫的,桑耶寺自然是要拜拜的。我问是磕长头吗?他说是的,这次妈妈还要送两个儿子去寺庙。我见两个小喇嘛很快乐的甜甜的表情,知道这对于他们和他们一家是多么幸福的事。

他说他叫“腰吧”,我就叫他“摇把”。此刻天已经快黑了,他们燃起篝火,支上大锅烧茶。就是把塑料桶里的水倒满锅,再抓几把茶叶进去,等水开。

母亲

摇把说这顶搭帐篷大家睡一起,远处的小帐篷是舅舅的,舅舅可以让出来给我。我很吃惊,问为什么?他沉默了一会说:“我们还差三张票,舅舅和两个叔叔身体不好,快要走不动了,要坐车去布达拉宫。”我问:“是要我帮你们买三张票吗?”他的大眼睛看着我说:“是的,可以吗?”我说:“可以啊。”我是个穷人,但对比我穷的人还是富裕的,三张票不到一百元啊!我说:“明天下午一起走吧。”他于是对大家说着什么,我看到所有人脸上都快乐起来,妈妈特意为我盛满一晚茶,摇把捏了一大团糌粑给我,这就是他们的晚饭。清水煮茶,一大块最粗糙的糌粑。摇把说已经让舅舅腾出帐篷给我住了,我忙说不用不用,我住在旅馆,指了一下住宿的小楼,然后说:“你们让我拍照片就可以。”

大家都笑着说可以,我也答应洗出照片给他们。但是,我的电池对付不了高海拔的寒冷,勉勉强强抢出几张,妈妈特别高兴地让两个小儿子站起来,穿上新衣服拍照。可惜我不能拍下他们看着自己在屏幕上的样子,那种真实的快乐太感人。

由左至右:父、两个小喇嘛、摇把

舅舅始终默默地坐在边上,但看表情他也松了一口气。后来我跟司机米玛聊天,才突然明白,摇把的叔叔也是妈妈的丈夫,在藏地,一个女人可以同时嫁给兄弟,习俗大概源于生存资源的匮乏吧。两个小喇嘛就是摇把的弟弟,舅舅当然就是舅舅。

5

在楼道里碰到新加坡潘老先生,他说一晚上找不到我,明天一早五点去青朴,不要错过了,一定要去朝拜的。非常有意思,他们团里似乎只有他肯正眼看我,还如此热情,其他人不一样,有的不断絮叨着自己的伤痛,表达自己的虔诚,有的一直挂着执着得近乎冷漠的表情,还有的张罗着第二天朝拜的礼品。

清晨五点,我和小夫妇都起来奔下楼,解放牌大卡车已经侯在门口,大家纷纷从后面的小梯子爬进车斗,新加坡团早已盘坐下来念经了。

人不断地上来,站着的坐着的,还有挂在车帮上的。没吃没喝没洗漱,但我已经晚了,就找了个下脚的地方站住。

当车开动时,才知道旅途不易。开始时路平,人和车摇摇晃晃的,进山后,路上都是大沟,车东倒西歪,人也开始颠来颠去稳不住,我觉得自己差不多一跃就能跳到坡上了。有个人的围巾被坡上低垂的树枝挂走了,万幸没有勒到脖子。

我蹦蹦跳跳,无可奈何,抓也没处抓,又怕踩到坐着的人,很尴尬绝望时,一只大手将我牢牢地安在车上,又将我拉到车帮处。我感激地看见一个藏族老人。他一只手扶着车帮,一只手抓着我,我努力了几次也没抓到扶手,他也累了,索性楼住我的腰,让我靠在他身上。就这么颠簸着走了一个小时,我几次感激地看他,他只看着前方,坚持着。

青朴的经幡

青朴是座山,据说有一百零八个山洞,有一百零八个修行者在潜心修炼。很高,长长经幡,覆盖了青青树林。一路都是尘土飞扬的,到了这里居然是青色覆盖的大山,茂盛无比,是个好地方。

新加坡团要去拜见高人,我没跟着,老人和车上的人已经分散开,隐进大山。我乐得自己一人清净,顺石路上山。头顶只听人声不见人影,他们问我一个人吗?我说是;他们说快一点跟上啊,快到了;他们说坐下来等等你,但我一直追不上,直到顶端,竟不知他们转去哪了。

确实有很多山洞,但不是都有人。我给一个白发擀毡的人手里放了些钱,手缩回去不见了,我又从一个塑料膜做的窗户看洞里的石壁,有烟熏火燎的迹象,我想倒不如带食物过来更合适。走进山里,才明白这是两座相连的山,被树林遮蔽,远看是一座。

一个人慢慢走过很险的路,经过很多洞口,我已经没有零钱了。后面跟上一个瘦瘦的小男孩,问我可不可以一起走,于是他告诉我,洞里的修行者很辛苦,很专注,他们会在洞口种一点草,有时出来抓一把吃,来这里供奉的人源源不断,因此他们才不会饿死,才能专心修行。我问要多久,他说要很久。他是旅游学校毕业的学生,准备找工作了,妈妈要求他到这里拜一拜。他说或许会去寺庙供职。他甚至教我“唵嘛呢叭咪吽

”的正确读法最后还有个shi。

那时,我的高反不明显,我和藏族人爬山一样快,甚至有人说我可以练一下登山,但是,说这话的人后来自己跳楼了,这是后话。

玉树老人

我们边聊边下山,要赶车返回。在小溪边碰上那个救我的藏族老者在歇脚。小导游很专业,问清老人是从青海玉树一路拜过来的,也是最后要去布达拉宫,他翻着老人的裤脚说,你看,多少层裤子,他就在路边睡觉,他已经六十九岁了,到布达拉宫是他最大的愿望。老人黝黑粗壮,他和善的面孔又是另一种藏族长相。小导游帮我感谢了他,并替我请求录下他刚刚念的经。他原本不同意,因为似乎那是驱鬼的,但是为了我的好奇心,还是看着山谷念了一遍。

回去的车上,位置好些,我们仨一直站在一起。

回到桑耶寺,我便跑去帐篷看,空的,收拾得干干净净,帐门关闭,不知摇把他们去哪里拜了。还有一小会回拉萨的车就要开了,我有跑回大巴车上看,怎么看哪个都像摇把的叔叔舅舅,我问司机有没有三个人等我,司机说没有,我跟他说了情况,让他等我一会。我又跑去帐篷,还是没人,我扔进去一百元和一个手串,就算告别了。

回到车上,一车人已经安安静静做好等我,司机说你就坐那里,最好的座位留给你。我老老实实地坐在最前门边的座位里,心里想着摇把,舅舅,擀毡的头发,老人的裤脚。

回去的路上,每个寺庙都会停一会,路过我的人都会说:“走啊!”如果我说:“累了,不行去。”他们便说:“就是要累的。”于是我跟着他们拜了所有的寺庙,接受了他们所有的微笑。

我猜,从头至尾,他们喜欢我的小红衣服。

朝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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