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八)
穗
在山迎面扑来之际,沈彧被一把抓了起来。
小孟抓着他在天上飞快地移动,刚躲过一座山,后面的山接踵而来,小孟拎着沈彧又躲过了几座山,已经有些吃力,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被巨人一样的群山包围起来,山峦伴随着巨大的声响起起伏伏,像碧海怒涛,从四面包抄过来,眼看就要把他们拍倒在地,压成琥珀。
千钧一发之际,小孟却突然不再移动,悬停于空中,山轮廓的阴影已经压在他们身上,沈彧紧紧地抓着小孟的衣摆,惊恐地回头,却听到小孟发出一声嗤笑:“雕虫小技,竖子敢尔!”
小孟一跃而起,凌驾于群山之山,指上扳指一闪,他从袖中将玉环掷出,玉环看似漫无目的地飞了出去,在空中和一只灰扑扑的小雀相撞,小雀被击中,“ 叽”地叫了一声,骤然落了下去。
下一秒,群山消失不见了。
他们站在一个方方正正的庭院之中,面前立着一个正揉着胳膊的小仆,小仆整肃了仪容,做出邀请姿势,转身在侧前方带路了。
刚刚受过惊吓,即使一路亭台楼阁精妙绝伦,沈彧也无心再去细看了,直到他们到了一面湖前。
湖面很大很宽,水平如镜,天光云影徘徊其中,湖中有一座湖心亭,亭子洁白无暇,玲珑剔透,竟是拿一整块巨大的白玉镂空雕成,亭中一人身着玄衣,临渊持岳端坐亭中,衬的整幅湖光山色,天工奇巧都失了颜色。
沈彧难掩激动,正迫不及待要从栈桥走上去,却听前方小孟质问小仆:“孙无涯何时这样嚣张,一片影子也敢来糊弄我么?”
小仆摇头,“并非有意欺瞒,不过我家主人嫌平日来往的槛内人【1】喧哗罢了,请跟我来。”
说着,他踩上了湖面,朝着湖心亭走去。
沈彧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前方横卧的栈桥,再看看深不见底的湖水,内心天人交战了一番,眼看小孟及小仆越走越远,咬咬牙,踩上水面,啪嗒啪嗒地跑着跟了上去,惊起湖面几只水鸟。
一行人行至湖心亭,小童拿出玉环敲击亭壁,亭壁镂空花纹深浅不一,竟是被他敲出了一曲《来风》。
下一秒,湖面以湖心亭为轴,整个翻转了过来,沈彧猝不及防,慌得抓住小孟袖子,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已经到了湖的背面,面前还是一座湖心亭,只是这次两侧有了楹联。
却见上联是:
天光光,地光光,天光地光不如白玉生烟
下联是:
人纷纷,事纷纷,人纷事纷终成一枕黄粱
沈彧随小孟步入亭中,亭中依然坐着一个玄衣中年人,只是这次他发也未束,脸上胡子拉碴,他起身走过来,身形高大,脸和乌沉沉的眼像是三把琐,锁住躯体中泄出的丝毫情绪,这是一个看不透的人。
他质问小孟:“孟宗之,你竟还真敢来见我。”
小孟奇道:“为何不敢?”
孙无涯道:“你给我的伶伦昆溪笛【2】,是假的。”
小孟诧异了:“伶伦昆溪笛世上只此一支,绝无可能是假的,莫不是你答应我的事,想赖账?”
孙无涯冷哼一声:“正是世上只此一支,原本为我一旧友所有,我不欲强夺,才与你交换,请你取来,现如今我听闻有人在鱼渊看到他,用伶伦昆溪笛奏《竹龙》之曲以辟水,我这才知原来你一直骗了我。”
小孟喃喃自语:“这不可能,世上该只有一支才对”,他凝神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指着孙无涯道:“是你,你…”
孙无涯急道:“我怎样?”
小孟却不急了,沈彧熟悉的,烟一样捉摸不透的笑容又挂在了他的脸上,他抚掌笑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你要你朋友的那只伶伦昆溪笛对吧,我会为你取来。”
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像过去一样,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孙无涯也不答他,反而朝沈彧看过去,沈彧忙调整了下站姿。
孙无涯看他一会儿,问小孟:“这次是这小子?”
小孟点头,“老规矩,教他吹笛即可,何如?”
孙无涯沉吟了一会儿,终是点了点头。
走出大门时,沈彧兴奋异常,“他这就答应收我为徒了?这么简单?我还以为要上刀山下火海呢!”
小孟却有些心不在焉:“还要帮他找到他想的笛子。”
“还有,小孟”,沈彧想起一事,“你之前经常给他介绍徒弟吗?那他其他的徒弟呢?都去哪儿了?”
小孟走的飞快,显然不欲回答他这个问题,架不住他在后面一路追问,终于抛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这与你并没有什么相干,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总把巧合当天意,后来才知道,所有天意都只是巧合。”
沈彧在后面慢慢琢磨这句话,是说孙无涯要收我为徒只是巧合吗?还是我遇到小孟也只是巧合呢?
在他沉思的时候,前方却突然人声鼎沸了,人们好像从地底冒出似的,一瞬间铺满了整段路。
“羲和来了!”“快看,是羲和啊!”人们叫着,嚷着,朝前挤着,一个个兴奋的脸通红。
羲和和望舒,是当世两大美人,羲和居于东京汴梁,望舒居于西京洛阳,说她们是当世两大美人并非因为她们最美,而只是因为名字好记且难得一见,故而名头最响。
沈彧也不禁被激起了兴趣,仰着脖子朝前张望。
等羲和真的出现时,沸水一样的人群,却突然安静,四下静的针落可闻,能清楚的听到空中流窜的周围人的呼吸之声。
没见到她时,难以想象世上竟有这样美的人,见到她时,又难以用语言形容这样的美人。羲和半倚在一辆黑色的鸾车上,车头立着一只青色的,趾高气扬的毕方【3】,她长长的黑色的头发瀑布一样流泻下来,火红的,烈焰一样的羽毛锦袍拥簇着她,她对自己的美十分笃定又浑不在意,而这笃定又强化了她的美,让人从心底臣服于她,无法生出半分质疑。
她闲闲地靠着软塌,鸾车慢慢悠悠地走过来,她的眼睛像水波一样散漫,层层叠叠地四散出去,像是什么都看到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直到她看到了小孟,她和小孟的眼神在半空中有一瞬交汇,像蜻蜓在水面上轻轻一点,短短一瞬后双方视线都沿着原来的轨迹滑开,但目睹这一幕的沈彧突然非常笃定他们认识了很久,而且非常了解彼此,蜻蜓一点留下的涟漪不断扩散,羲和冰冷的脸上出现了柔和的表情。
在她的车乘和小孟错身而过时,她状似不经意地摆了摆手,一片火红的手拍翩翩然飘落下来,被清风托举着缠绕在小孟腕上。沈彧看到帕角绣着一个青色的“穗”字。
羲和本是作者另一个故事的主角,但我觉得小孟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孤零零·一个人的故事必定殊为无趣,于是作者不得不安排他们相遇于日暮时分熙熙攘攘的御街,白衣的小孟和一身红衣的羲和擦肩而过,他们的故事看似未发生,其实早已结束,沈彧和我此刻看到的,隔着茫茫光阴的眼神交错,只是奇点大爆炸后无限膨胀最终坍缩成的宇宙,实则早已是一个巨大的灰烬,史前的故事此刻除了羲和与小孟,世上再无第三人可知。
【1】“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2】 “其后皇帝使伶伦伐竹于昆溪,制为笛。横七孔,吹之,亦象凤鸣,其形甚简。后人厌箫管之繁,专用一管而竖吹之。又以长者名箫,短者名管。今之箫,非古之箫矣。” — 《东周列国志》 第四十七回 弄玉吹箫双跨凤 赵盾背秦立灵公
【3】 “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 《山海经 西山经》
写在后面:
我是一个很困惑的人,后来我发现我的困惑来源于我不能接受很多先设条件,人生其实是有很多先设条件或是前提的,有的人不假思索就接受了,我却总觉得莫名其妙,有些前提理解之后我觉得有道理,就补充进自己的体系,还有很多我觉得完全没有道理,至今也不能理解。
羲和的故事,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写了,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在矛盾,都在找,都围绕着镜子打转,没有矛盾的人并不能说明他们很聪明或很通达,反而可能比较笨,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没有矛盾呢,有矛盾就面临着选择,有些选择事后看是对的,更多的都是错的,但种种不完美的选择造就了多样化的人生,从来没有没用的经历,每种经历中都可汲取人生的养分。
毕竟人生若无悔,那有多无趣,只愿所有困惑,都会在平行时空里有一个完美答卷吧,我愿意这样想。
最早看到羲和是在李白《 日出行》:
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
鲁阳何德,驻景挥戈?
逆道违天,矫诬实多。
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
那时我就觉得羲和实在应该是一个很美的红衣女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