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中秋,陈勖爷爷总不和养老院的大家一起过节,八月十三一大早就不见人影,真是的,都快七十岁的老头了,还要自己驾车去往远方,穿过那么多的森林与河流,跨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和城镇,遇见一群又一群的陌生人,吃很多从来没吃过的食物,说要和珍珠奶奶一起过中秋。我很担心,要是路上遇到危险怎么办?虽说爷爷曾经是警察,身手了得不怕坏人,可是万一路上车坏了、钱不够了、迷路了、遇到山体滑坡啦、洪水啦这可怎么了得。
所以我一大早死缠烂打,说要一起去。爷爷终于摇摇头求救道:“你和你珍珠奶奶一样调皮”,于是我就搭上了爷爷的那辆破桑塔纳。
虽说中秋不和大家一起过,可是吃的却没少从家里拿,又是月饼又是桃又是梨子,包子饼干五香花生,啤酒杏仁露矿泉水……那么一大包,惹得正在筹备中秋家宴的松针婆婆很不高兴。
“路上可不许喝酒啊——”松针婆婆向陈勖爷爷交代道。爷爷点点头。
“路上也不能把我们的小阿晴弄丢啦——”爷爷拍拍胸脯。
“路上钱不够,记得给家里打电话啊——”爷爷叹了口气。
“路上……”
“好啦好啦妈妈,又不是第一次去,每次都去不会有事的,再说我都多大人了?”陈勖爷爷有些不耐烦。
可是松针婆婆生起气来,提着陈勖爷爷的耳朵,尖叫道:
“你再大,不也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现在就是怕你年纪太大了,出远门容易忘事情,出事故……阿晴啊,你也不小了,可要看着你爷爷,千不怕万不怕,千万提醒他开车小心,六七十岁的人了,真应该取消你的驾照,乖乖在家里呆着。”
说起来,松针婆婆生气的样子真是可爱呢。因为她并不是真的生气,由于婆婆每年中秋都知道陈勖爷爷要出远门,去看望珍珠奶奶,索性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了,大清早怕准备不妥当,这屋串串那屋看看,这个包裹打开瞧两眼,那个皮箱翻几下,养老院的爷爷奶奶们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也不大记得事情,跟在婆婆身后走来走去啊走来走去,晃得阿晴眼睛花,不知道的似乎以为松针婆婆要出门呢。
“你松针婆婆就是这样,虽然这不愿意那不愿意,可是她却最希望能再见到珍珠奶奶……想珍珠奶奶吗?”
“想——可是珍珠奶奶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呢?她去哪里了都好久了?住在海边什么地方?”
陈勖爷爷支支吾吾没有告诉我答案,眼睛盯着前面的道路认真的开车,一个弯又一个弯,一棵树又一棵树,天上的白云向后跑去。车开的很快,被安全带绑在车身的我,皮质座椅一个劲的推我背,不知道爷爷的心思飘到哪里去了,飘了好一会儿,突然嘴里冒出一句话:
“八月十六,月亮最满。珍珠奶奶唱歌很动听。”
“奶奶喜欢唱什么歌?阿晴也喜欢唱歌,爷爷开车闷不闷,要听我唱歌吗?”
“哦——爷爷老了,也不知道奶奶唱的歌名,不过有阿晴在的话,兴许可以听出来。阿晴喜欢唱什么歌呢?你好小好小的时候,你黄长斌爷爷把你带来养老院,还是珍珠奶奶教会你唱歌的呢,现在又上了幼稚园,上了小学学了好多歌曲了吧?哎呀这一路可要有耳福啦!”
我最近刚好学会一首,曲子比较拗口歌词比较好玩,学了好久,正好想起来,就它了——
“十二三岁的~小男子汉哟!
挑着担子卖大桃~啊大桃~
卖桃打官司救妈妈哟~
狠心的丈夫丢下她~
卖不掉就要烂树上哟,
狠心的农夫丢下我~
我也要做丈夫嘿!还要当农夫哟,
啊……啊……”
陈勖爷爷一个刹车,用力喘着气,忙摆手打断我——
“阿晴——阿晴——这歌有点太惨绝人寰了,我们唱首开心一点的。”
“惨绝人寰是什么意思?”我还没学到这个成语。
“额……就是不大开心,不高兴,不怎么好的意思,我们换个别的吧?好吗阿晴?这歌谁教给你的?”
“啊?这歌不好啊?我上学期每天放学,从小巷子里路过的时候,有个小男孩每天都唱呢,卖大桃卖大桃唱的可开心啦~”
陈勖爷爷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很好奇那个小男孩是在哪条小巷子卖桃子,卖的桃子该有多好吃?我朝爷爷挥了挥手,噗呲笑着——
“没啦!爷爷,那个小男孩卖完桃子走掉啦,不知道去哪里了,想吃的话也没有啦~”
爷爷拉上手杆拧下钥匙,捋了捋胡子,抹了抹脸,从后座的包里拿吃的。拿出两个包子问我要不要,三鲜馅的哟?我用力点头,双手捧着啃起来,好香。爷爷又拿出盒装的早餐奶,插好吸管递给我,然后自己吭哧吭哧一下子就吃了两个大包子,那大嘴巴包子进嘴里都害怕,看得我噎得慌,一阵咳。
“宝贝,喝奶喝奶。”爷爷急忙放下手上的吃喝,拍拍我的胸脯又拍拍我的后背,说些宝贝宝贝没事喝水咽下去的话,真管用,好了。
爷爷有些担心,路途很长,时间有些紧巴巴的,怕误了和珍珠奶奶相见的日子,时间错过了,月亮就不圆了,缺一个角吃月饼总觉得不大开心。大人的事情可真是有些复杂,阿晴吃东西就不管月亮圆不圆,弯弯的月牙吃好吃的东西,月亮还冲她笑呢。
说是时间很紧,怕是爷爷骗我的吧?爷爷每到一个村庄就要停下来,专门去找吃东西的地方,还要指定哪一张桌子,如果指定的桌子有人坐着吃东西,他就等,明明还有那么多空桌,吃饭的人都看我们了,咦~不会以为我们是乞丐吧?
有了空桌,爷爷说他要坐在哪个位置,阿晴要坐哪个位置,还有把那个位置留个特别的人,可是直到我们吃完,我也没等到那个特别的人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在第一个村庄,我吃了脆脆的光饼,白白的面饼烤的焦焦酥酥,里面夹了一层咸香的肉馅,嗯~好好吃呀。吃完爷爷也不等那个特别的人,结完账,牵着阿晴就回车上继续赶路,有时候我走的慢,还一把抱起来放肩膀上就跑,哼!这会儿又嫌时间不够了,明明自己那么贪吃又贪玩。
第二个村庄,吃了一种辣辣的面条,面条上沾满绿绿的葱花,就像枝条上长出绿色的叶子,爷爷说这叫热干面,你珍珠奶奶吃过一次,赞不绝口,辣是不是,喝口清汤。我小口小口慢慢嗦着,又辣又烫,小店老板似乎认识爷爷,点点头说着什么话,忙着吃面没听到。吃完面天黑了,爷爷把车后排座椅的东西挪到副驾驶和后备箱,帮我铺好粉色小熊的毯子,铺开一床新被子,好像是养老院哪个奶奶送给我的,对不起我给忘啦。
“阿晴,晚上你就睡这里,我会给你把车上空调打开,就不会热了,也不会有蚊子,爷爷困了就睡前面。”
汽车又往前开了许久,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爷爷在一条小河边停车,望着窗外黑漆漆月亮反光的河流叮叮咚咚的流,又下车坐在一个比房子还大的圆石头上抽了好几根烟,也不说话就发呆。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爷爷把我哄睡着的,也不记得爷爷睡了多久,只知道天亮时,我睁开眼车在往前开,天气晴朗,耀眼的阳光照进来,我还是第一次从车里醒来呢,一晚上没怎么做梦,就是森林里的小鸟好欢腾,合唱的歌声都进到我梦里了,吵醒我啦!
“阿晴,看你要和爷爷来受罪,睡在车上很累吧?”
“不累,车上的沙发很软,爷爷你睡了没?”
“睡咯,不睡怎么开车,只是老人家,睡眠浅,你珍珠奶奶还在等着呢。”
后来又经过很多村子,爷爷带阿晴还吃了好多好吃的,有穿着各种水果的糖葫芦、一整只抱在银色纸张里的鸡、装在竹筒里的米饭、麻麻的过桥米线、软软的豉汁凤爪、五颜六色的炒饭、用长长的树枝烤的羊肉、比锅盖还大还厚的馕、黄黄的玻璃瓶橙汁、透明的仙草冻、洒满水果粒的沙冰……我的肚子好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吃不够,爷爷用手指戳我肚子逗我说,阿晴你要长胖咯,哼~长胖就长胖。
爷爷很喜欢玩套圈游戏,一个一个圈扔出去,套到了娃娃,套到了书包,套到了篮球,套到了大大的恐龙,套到了圆圆的军用水壶,套到了脸盆,套到了100元人民币、套到了……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一阵的欢呼声,大喊神了,不少像我一样的小男孩小女孩投来羡慕的眼神,我暗暗发现套圈老板脸色已经不大好了,爷爷还在套个没完,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四个又五个……怎么办怎么办老板眼睛偶尔瞄瞄我,会不会半夜跑来吓唬我啊?
“大叔……大伯……呸呸呸大哥,您身手真好,您放过我吧,小本买卖,我要赔光了,丢不起这个人,您看要不我把钱退您……额,再多给您点。”老板嘻嘻笑着。
“阿晴,爷爷套的这些,你喜欢哪个?”
“那个……一百元钱……”我看看爷爷,瞅瞅老板,脸色还是不大好。
“小财迷……哈哈哈,再选一个吧?”爷爷指了一圈,我都摇头,指到了那个圆圆绿绿的军用水壶,我用力点头,爷爷笑得更大声了。
“行,就它俩了。”爷爷拿起水壶,又拿起一百元钞票,在老板面前晃了晃,“钱就不用退了,就这俩,只挑孙女喜欢的,够意思吧?”老板一阵感谢,送出好几步。
爷爷似乎还很喜欢打枪,我和爷爷一人拿着一把长长的枪,只见爷爷噼噼啪啪一下就把一面墙的气球打光了,老板一看身手不凡,只得赔笑,递出一个又一个礼物,我选了个长耳朵兔挎包,好喜欢呀。爷爷还蹲下来教我怎么握枪、用肩膀顶住枪托,眼睛顺着望远镜找准星,屏住呼吸,扣住扳机,啪的一下,耶!气球破了。
车一路开下去,后座上得到的奖品越来越多,我也就不坐副驾驶,在后排捯饬我的那些玩具,想着这个给哪个奶奶,那个给哪个爷爷,班里要好的玩伴我要送她什么,这个要挂在床前,剩下的要放哪里。玩累了就抱着毛茸茸的玩具们睡,有一个大大的狗熊比我还高,抱着太舒服啦!
“爷爷!每个中秋你都这么玩吗?”
“对啊!是不是比家里有意思?”
“可太有意思啦!怪不得松针婆婆生气呢,是因为她腿脚不便,来不了对吧?”
“你松针婆婆是不是很凶?让人做噩梦那种很凶?”爷爷转身朝我做了个鬼脸。
“不许说松针婆婆坏话,我要告诉松针奶奶!”
“哎哟哟,爱给别人取外号的小阿晴要打小报告了,养老院的爷爷奶奶公公婆婆是不是都有外号呀?”
“才没有,才不是——珍珠奶奶就没有外号,爷爷你也没有外号——嗯?给你取什么外号呢?好难想呀~”
“为什么珍珠奶奶没有外号呢?”
“因为珍珠奶奶就是珍珠奶奶,她名字里有外号了,所以就不需要再取一个,要不然再喊珍珠奶奶就不知道是谁了。”
嬉皮笑脸的祖孙俩,最后一段路心有灵犀格外安静。桑塔纳静静驶出葱葱郁郁的丘陵,轻悄悄穿过一座蓝墙红瓦的海边小城,低矮的城市似乎已经睡着,巨大而光滑的白色海岸岩陆续出现,如难以入睡的乌龟,睁大着眼睛把目光投向湛蓝的深处。在月亮最圆的夜晚,祖孙俩抵达了清风徐徐的海边。
陈勖右手牵着第一次见到大海的阿晴,她兴高采烈,拖下鞋子在沙滩上飞来飞去,玩沙子、追浪花、写歪歪扭扭的字,画不知所云的图案,堆着转瞬即逝的城堡。陈勖来的这片沙滩不是很喧闹,多数游客都去了设施完备的景区海滩,这里原始而杂乱,混沌而静谧,消夏的游人三三两两,各自聊着心事没人愿意自然熟。
陈勖眼睛随着小小的阿晴,在海岸边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嘴巴咧得像个傻子。皓月当空,夜越来越深,游人也渐渐离去。陈勖喊回阿晴,把准备好的沙滩垫铺到一块干净的地方,放上月饼、水果、饮料……阿晴问可以吃吗?
陈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口琴,“阿晴,再等等,等等你珍珠奶奶。”
陈勖擦了擦口琴,试了试声调,吹起一首曲子,阿晴听出来了,这是珍珠奶奶教过的。陈勖起了调子吹了几个节拍,听到阿晴开始唱,于是停下,暗示阿晴他重来一遍,来一遍完整的,微风徐徐口琴声起: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我守在婴儿的摇篮边,
你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
我在家乡耕耘着农田,
你在边疆站岗值班。
啊丰收果里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
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倏尔,月亮引来了浪涛,从远及近慢慢涌起,喧腾的嗨浪声渐渐盖过了口琴和阿晴的歌声,大海陡然翻起数米高的巨浪,一排浪花接着一排浪花打在沙滩上,以为巨浪就要来临,忽然海面又恢复风平浪静,悄无声息,不知为何。陈勖知道她来了。
“就是现在,跟我来。”阿晴跟着陈勖跑到海边,海浪轻轻抚摸着阿晴的光脚丫,痒痒的凉凉的。
远方,海天相接之处,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海面跃起,遮住了好多大块云彩,阿晴从书上知道,那应该是鲸。可是跃起的庞然大物却比鲸鱼长很多很多,像巨大的蛇一样延绵不绝,伸着硕大的爪子,身上闪着片片钢板似的鳞片,银光烁烁。在云层和大海之间矫健地穿梭,翻云吐雾雷暴轰轰,冲破天地的界限自由地飞翔,遮蔽了半个天空。
阿晴惊地目瞪口呆,双手攥住爷爷的手又紧紧抱住爷爷的腿。
风暴云中,猛地发出一阵撕破天空斩断大海的长吟,声浪震天撼地,吹起暴风拍脸刮来,惊涛排涌旋涡成渊,海岸树木闻声后仰,嘎吱断裂,暗礁碎裂哐啷啷落入大海。
陈勖对着远方的风暴、大海和云中的神祇大声呼唤,疯狂的情绪伴着连绵不绝的泪水海水雨水,一次又一次灭顶之灾般的巨浪,几将老态龙钟的陈勖吞没啖尽。阿晴死死抱着大腿几次要窒息,陈勖旋即把阿晴抱起骑在自己肩上,和她一起感受久别重逢的喜悦。
许久,惊涛骇浪才回归死寂,风暴散去,月明星稀,海岸树木静止,远方水天之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爷爷,刚刚那是?”两只落汤鸡站在岸边一动不动。
“是珍珠啊,是你珍珠奶奶!”陈勖还是很激动。
阿晴呛饱了一肚子的海水,身上紫色的裙子紫色的头花都湿透了,她不理解远方的那个大大的东西怎么会是珍珠奶奶呢,又想起刚刚:
“可是,那声音是?”
“是——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