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匠办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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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亲的车队刚从省道拐进北岔的村道,负责放鞭炮的田宝国就瞄到了,一边高声嚷着“来了来了”,一边跑到大红的彩门前,点燃了事先摆好造型的万头大地红。噼噼啪啪的响声震耳欲聋,掩盖了人们的嘈杂,浓浓的烟雾也腾腾地弥漫开来,有一群姑娘嘻嘻哈哈掩起了口鼻,院子里的人在向外涌,争相来看新娘子。围观的净是些年轻人,年龄稍长的人大部分坐在院中,听动静就知这气氛有多热烈。
村主任田绍祖的二儿子今天娶亲。田绍祖五十出头,微胖,两鬓头发茂密,头顶却光秃秃的,远看亮得有些刺眼。他穿着一件浅蓝色衬衫,扎着一条枣红色领带,正里外穿梭,忙着接待重要的来宾。鞭炮碎屑刚刚落地,迎亲的车队也开了进来。
迎亲车队是十辆黑色的凌志越野,新郎搀着新娘亮相,之后十个司机也同时下来。车门打开那一瞬,来赶礼的人眼睛都要瞅直了。开车的小伙个头一般高,全都二十啷当岁,小平头,黑色西服,据说是田绍祖的弟弟从十里八村给踅摸来的。田绍祖的弟弟在城里做生意,还特意给侄儿的婚礼租了八架无人机,车队到后马上起飞,在空中变幻成燕阵,忽而一形,忽而人形,这阵仗,勾来很多人,看的人无不啧啧咋舌。大家仰头看天,嘴也紧忙活,嗑瓜籽,吸烟,还要抽出空来,发表自己的新奇感受。
婚礼之前的表演进行完毕,吉时已到,新人开始登台。新郎官田大宝穿着一套质地挺括的藏青色西服,肚子把前衣摆顶起来老高,裤子剪裁得倒是合体,只是受制于腰围的影响,裤裆有些下坠。新郎倌胖得有些走形,新娘张小燕却貌美如花。此时田绍祖坐在自己院里搭的台子上,接受着下面村民羡慕的目光和无声的道贺。这场面,这气派,田绍祖一张圆脸如绽开的向日葵,露出了少有的和善。
原本,春节时,田绍祖和亲家商量定妥,把婚期拟定在八月初八。到了五月节,亲家母不知听了哪个大仙的蛊惑,说闺女张小燕适合六月初六出门子,晚了会对娘家人不利,事事不顺。亲家母得了这道法令心急火燎找到田绍祖,要求将日子改了,田绍祖得知这门亲事得之不易,唯恐亲家反悔,几乎对对方言听计从,六月初六,那就六月初六吧。
六月初六这个日子,北岔村的豆腐匠黄安库也要给儿子办喜事,日子去年十月份就已定下了。豆腐匠刚听说田绍祖家改了日期,也选在了六月初六,心头不由得一紧。两家没有差开时间同一天办,同一个吉时开席,明摆着,人心所向,立杆见影。这无疑于一场人情厮杀,自己是不是要避开这个时间呢?
黄安库很郁闷,坐在家里思量来思量去,也拿不准个主意。这个家,他是当家人,见他心神不定,媳妇和儿子进出也都悄没声的,怕惹他的烦心。媳妇到底是心疼他,偷偷地去找来了表弟聂大奎。
聂大奎一向与黄安库走得近,人也在北岔村有一号。当初竞选村主任,他与田绍祖仅差了两票落选。没当上村主任,但不耽误他这个场面人,凡事道得去,在村里除去村长,说话有分量的,也就是他了。
聂大奎走进黄安库家,一进屋就高门大嗓开门见山,“姐夫,犯愁啦?田绍祖要和你家一天办喜事,怕争不过他?”
黄安库让聂大奎在椅子上坐稳,拿出准备办喜事的红盒双喜烟,抽出一支,递了过去。聂大奎接过烟,送到嘴边,黄安库忙给他点上。聂大奎吸了一口,接着说道:“田绍祖儿子的婚期突然提前,谁也没料到,咱这要临时改日子,麻烦就大了,慢说婚礼的信儿已经发出,远近亲戚朋友都通知到了,就是席面用的食材,都已定妥,离正日子不到二十天,咱们临时变卦,让人家怎么办?”
黄安库有些沮丧,说我正在这打磨磨呢,拿不准改还是不改。黄安库本就心下有股火,聂大奎这一吵吵,这火腾地就被燃烧开来。他愤愤然,嘴上开始叨叨:“多少年了,我家也没有办过席,赶上儿子这么一件大事,又横空来了村主任这么一杠子,田绍祖这不是成心么。”
聂大奎说,“姐夫,你也不用说这些,人家选在这天,也不是为了和你唱对台,肯定是有原因的,说这些顶什么用?咱们还是掐指头掰扯掰扯。你看啊,你太祖爷爷那辈就在北岔生活,到你这代没有一百年,也有个七、八十年,是北岔村的老户了。村里亲戚套着亲戚,这一点,姐夫你占据了明显优势,他田绍祖和你比不了。”
黄安库一想,也是啊,这村里,有一半的人姓黄,论起家族势力,田绍祖和他没法比。可是从权位和社会关系上说起来,田绍祖就占着明显的优势了。田绍祖本人是村主任,姐夫在乡里管水利,表妹夫是中学老师,小舅子在县里公安局交警大队。
聂大奎安慰黄安库,“你别看田绍祖好像根子挺硬,但他这些亲戚,怎能和咱的老邻故旧相比?他们家是外来户,来北岔不过四五十年。刚来时全凭村里人照应,一点点才打下根基。田绍祖不过凭着能说会道,当上了村主任,可是干的这几年,村里人有几个是真的服气?对同村人常常吆五喝六,喝点酒有时还背着手在街上训人。村民们背地里讨厌他,骂他,都说再选村主任,不投他的票,备不住再换届时,这个村主任真的会被拱掉。”
聂大奎的一番话,说得黄安库将信将疑,想到自己在村里的人缘,他多少有了一点底气。他也是个男人,别看平常不善言谈,可心里也憋着一股劲。他对聂大奎说,“那日子不改了,就六月初六?”
聂大奎说,“早定妥的日子,改什么改?改了像我们害怕谁似的。按说我们北岔村,只有二百来户,对台的婚礼,肯定能分流出一些人。但是没办法,咱们还是多走走,努努力吧。”
黄安库沿着聂大奎好人缘的思路,又评估了一下自己的优势。黄安库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豆腐匠,他们家从他爷爷那辈,就开始做豆腐。黄安库做的豆腐,没有不说好的。干豆腐薄,大豆腐厚,庄稼院里逢年过节,来人去客,村民都把他家的豆腐列为头等美食。黄安库心眼儿好,村民拿黄豆换豆腐,他过秤时秤头压得低低的,不足斤的,凑整,都给往上撩;而卖豆腐时,秤头则是高高的,童叟无欺。左邻右舍谁家困难,来了客人急忙没有菜吃,黄安库就打发儿子给送上两块大豆腐。时间常了,黄安库用真心换来了好人缘。
黄安库不但豆腐做得好,还有一份泥瓦匠的好手艺。早些年,时兴帮工,家家盖房子,黄安库都是拿外墙角的大工头。地基砌完,起墙了,他一手灰抹子,一手擎起一块砖,灰抹平,砖落下,严丝合缝,保证贴着线。人们看他砌墙,都讲特带劲,带着节奏,收放自如。黄安库房顶上的活,更见功夫,谁家房子串瓦,都来找他。人们提起来这些事,总要说:豆腐匠,那是个巧人,也是个实在人!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黄安库脾气特别好,有求必到,还从来不挑吃喝。条件好的人家伺候帮工的,七荤八素的上,他是点到即止;困难户油水少的,他也表现得相当满意。村里从东往西数,从后往前排,哪家不欠着黄安库的人情?
这样的两家人同时办婚礼,人们应该到谁家去贺喜,好像用脚趾头去想,也能想出答案。
聂大奎说,庄稼院办事儿,看得就是个人缘儿。田绍祖不过一个村主任,就算他是县老爷,也碍不着你,你惧怕他干啥?
黄安库还是有点担心:到时候随礼的人都呼到老田家那边去,我豆腐匠这边没了人,那要是闪了席,攒了一辈子的人缘岂不全部做废,脸都没处放,丢死人了!
聂大奎说,“你怎么还不相信自己呢?算一算,谁家没吃过你做的豆腐?谁家没用过你的帮工?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几个是驴粪蛋子捏出来的?”
黄安库还是将信将疑。接下来几天,黄安库家又陆续来了不少人,都是聂大奎找来安慰黄安库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六月初六是六六大顺,你豆腐匠家办事,保证一马平川,顺风顺水。
黄安库表示出忧心,大家就劝他:担心的不是你,应该是那田绍祖。就他那个烂糟的破人缘,不给他闪席冷场才怪呢!
六月初六快到了,聂大奎领着黄安库挨家挨户去串门,联络联络感情,再一次通知儿子的喜期。黄安库点头哈腰地送上笑脸,恭请大家去给他捧场壮威。
走了一家又一家,黄安库收获了满满的安心。特别是到那个远房侄子黄有财家,那一家人对黄安库说的话,每一句都是感恩戴德。黄有财说,我爹妈去世早,从小没少吃叔家的饭,还记得那年过年,叔给我拿了一簸萁的冻豆腐。结婚时,又是叔帮我张罗的房。虽说是远亲,黄安库听到这些话,还是被感动到了。像自己这样一个好人,岂有不被拥戴之理?
黄安库把这些话全听进去了。百分之百,没有一个含糊的表情;铁板钉钉,那天村邻都是黄安库家的客人。
聂大奎得意地说,怎么样,怎么样?别人家办事我不敢保证,你豆腐匠黄安库家办事,除非天上的王母娘娘不来!
既然这样,决不能辜负了众乡邻的美意。婚庆公司,黄安库请的是在县域内最有名气的百合花那套班子。席面的规格,黄安库也下了狠心,砸钱,按最高的规格办,就连酒水,他也一改都用当地小烧的习惯,选了瓶酒金六福。
黄安库活跃起来,见到他面的乡邻,也不断给他壮威打气,让他把席面弄得丰富点,到时候,黄家人客多,酒席又好,田绍祖在黄安库的好人缘面前,就等着甘拜下风吧。
人们越撺掇,黄安库把儿子的婚宴规格就抬得越高。媳妇劝他,以后还要过日子,差不多就行了。黄安库不这么想,他挺直腰板,豁出去了。人生有几次能站到舞台的中央?六月初六,借着儿子的婚事,他豆腐匠黄安库一定要风光一把,闪亮一回!
开支大大超出预算,这时有人主动张罗借钱给他用。聂大奎鼓动黄安库说,遇上打擂的,咱们就下死手,看谁能把谁干趴下!
转眼六月初六就到了。
太阳金灿灿,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白云好像张张笑脸,在俯看着喜上眉梢的黄安库。黄安库穿戴一新,微笑着站在贴着大红对联的门楣下。聂大奎跑前跑后,把铺着红布的礼账桌放在屋内的厅堂,写礼账的两个人也早早就位。一切就续,就等着好戏开台了。
村东田绍祖家的鞭炮响了,黄安库也赶紧在村西张罗放了一挂。鞭炮放完了,院内外却不见几个人。除了一些实在的近亲,外人稀稀拉拉,都是些老幼妇孺。黄安库的心渐渐往下沉。聂大奎劝慰他说,人不得到村主任那边点个卯,别急别急,一会儿就过来了。
结婚典礼准时开始了。主持人尽职尽责兀自在那卖力地表演,不时让新郎新娘来点配合,遇到应该有笑声和掌声的节点,任凭主持人怎样调动,场上却没有一点热闹气氛。
典礼仪式结束,期望的人还是没有来。婚庆公司的歌手拿着麦克,在那动情地唱着;张罗事的聂大奎,却抓瞎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里村外,张罗的事情无以计数,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而且发生在人缘极好的黄安库家。他喊黄安库,再拿出来一挂鞭,他像是古战场上打仗的指挥官,他要亲自擂响第二通战鼓。
长长的鞭炮,当街摆出了十余米。炸响之后,断断续续,又来了几个带孩子的妇女和老人。
聂大奎的脑袋忽忽冒汗,看着失神的黄安库,叫他把剩余的鞭炮都拿出来放到大街上。鞭炮带着黄安库困惑的思绪,炸响在高空中,它似乎是一种倾诉,倾诉这看不清楚的人心。
三通鞭炮声响过,呼啦啦的上来不少人。大家说说笑笑,拥挤着去写礼账。聂大奎的心稍稍平静,长出一口气,在心里自言自语:哼,猴儿不上竿,我多敲几遍锣!
黄安库像个木偶,站在大门口,接待这张张有些看不清楚的笑脸。他看着这些人,嘴似张非张,像个犯错误的孩子,尴尬得手足无措。
写完礼账的人,匆匆忙忙全走了,各种推脱理由,说得极为恳切。极力撺掇黄安库大办的那几个人,也没有出现在酒席现场。
厨师敲着大马勺,传菜的方盘手也一遍遍地来催促。
黄安库失魂落魄,急得直转圈儿。
聂大奎反倒镇定下来。他对黄安库说,姐夫,甭管了,反正多数人已经随过礼,就当他们吃了喝了。别等到天黑日头落,就是这些人了。咱们开席!
原计划开席二十五桌,现在不论老的小的,有脑袋就算一个,连十五桌也没坐满。
吃饭时,不时有孩子的哭闹声,还有老人们的呵斥声。席面上没有一点活跃的气氛,谁也笑不起来,简直比吃丧饭还压抑。
每桌的鱼肉都剩了大半。聂大奎极力撺掇人们打包,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拎着蓝一道白一道的塑料袋,个个都拎得拿不了为止。
拢拢礼账,和预想的几乎没有出入。但黄安库的面子,却丢到爪哇岛了。他听人过来说,村主任家三十五桌都没有坐下,还来了第二悠。
这一场悄无声息的人情博弈,豆腐匠是彻底地败下阵来。他的心里泛起了海潮,波涛汹涌。他想不明白,多少年维护的人情,像没有根的浮云,就这样轻飘飘地散了。
收拾完残羹剩席,黄安库闭门不出。他坐在炕上,眼看着窗外,日头升了又落,月亮隐没了又升起。黄安库抑郁成疾,儿子结婚不到一年,他突然栽倒在泡发黄豆的大缸边,一命归西。
黄安库的丧事,还是由聂大奎张罗。儿子用结婚收的礼钱,给父亲买了一个朱红色的寿材。
黄安库发丧的时候,队伍浩浩荡荡,前后能排出五、六百米。全村人几乎倾巢出动,就连老人和孩子也不例外。黄有财主动给出了一台白色的小货车,拉着黄安库那口朱红色的大棺材。车在前面开得很慢,后面的吹鼓手卖力地奏着哀乐。青壮男女来了,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列,后面跟着的是老幼妇孺,都是去黄安库家吃过席的人。
送葬的人有的手拿黄裱纸,有沾点亲的晚辈头上披块白孝布,有人不时向空中抛撒豆腐块一样的纸钱,有的手里还拿着纸活儿。
送葬队伍里的黄有财显得尤其悲伤。他手里擎着一头逼真的毛驴,边走边念叨着,叔叔哎,到了那边,你还接着做豆腐;叔叔哎,这头毛驴你一定要收下,到了那边,好替你拉磨。黄有财心下里,还有很多话。叔叔办席那天,他没去,本想多随五十块钱的礼,就把心里这份歉意顶了,谁知道以后什么时候就用到了村主任?孰轻孰重,他掂得清。没想到啊没想到,叔叔那么重面子,为此还一命呜呼归了西。
黄安库家的坟地在半山腰,车只能开到山脚下,还有百多米的坡要爬。上山的小路长满了蒿草,有几个小伙拿着镰刀在前面扫草开路,八个精壮的年轻人拿起绳索木杠,抬着大棺材向山上走,跟着上山到坟地的人随后把山路踩出一条宽宽的道。棺材落入墓坑,聂大奎冲着棺材头高声喊道,“姐夫,村里人都来了,你丢失的人缘回来了。”天空响过隆隆的雷声,有片黑云压了过来。送葬的人默不作声,争相拿起锹来,向坟上填土,直到坟堆高高地隆起。
这是北岔村人见过最隆重的一次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