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拍照说开去
去年在母亲家过春节,大侄子张罗着给家人拍照,之后他把数据导入电脑,打开让大家欣赏。
给我拍的头几张还算凑合,多多少少还能显现出我的英雄本色,可到后来的几张实在是让我郁闷。
我问侄子:“妈的,你啥水平呀,照的这是我吗?”
侄子嘿嘿一笑:“二叔,那不是你是谁?除了你别人谁能长得那么磕碜?”
我一下子严肃起来:“告诉你,你二叔当年可是个俊朗的小伙儿,现在虽然老了,腰也弯了,但也不至于这么磕碜吧?看你把我照的,像个老黄瓜种!”
二侄子也凑乎过来,给我来了一句《邹忌讽齐王纳谏》:“二叔实在是太美了,城北的徐公都没法和你比。”
我装模作样地踢了二侄一脚:“小兔崽子,一边旯凉快去,少在那儿就火烧屁吃。”
全家人都开心地笑了。

其实我并没有责怪侄子的意思,再不济我也有些生活阅历呀。相机是不会撒谎的,一个人见人烦的丑八怪,咋能拍出一个俊朗的美男子呢?
但我还是倾向于另一种判断,那就是拍照的时间和角度,人在不同时间和不同角度,拍出相片的效果就不尽相同。从左边拍是美的,从右边拍可能就是丑的;俯视拍是俊朗的,仰视拍可能就是难看的,昨天拍的和今天拍的效果也会有很大差别,有时甚至可以美丑转换。
拍照如此,看人也是如此,在现实生活中,看人也要从不同时间,不同角度具体分析,去年看一个人刁钻暴戾,明年再看可能就古道热肠,所谓“三岁看老”和“一碗水看到底”是极其谬误的。
赵叔和我父亲在林场共事多年,关系没的说。赵叔身材魁梧,大嗓门,直性子,他在林场当青年队长,如果哪个知青不服气,他就暴跳如雷,轻者薅脖领子,重者就是一顿臭揍,人送外号赵老倔。
赵老倔不光对知青倔,对我们小孩儿也照倔不误。

早些年林场家家都养猪,那时实行计划经济,每月的口粮人都不够吃,更别说喂猪了。每天下午放学,母亲总是撵我和弟弟去林场地里采猪食菜,这是我和弟弟最头疼的事,一旦让赵老倔逮住,绝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几天前我和弟弟偷偷摸进林场地里,袋子快要采满时却被赵老倔逮个现行:“我都跟你俩说八百遍了,公家地不许采菜,你们进去一顿祸祸,青苗都采死了,要是别人家孩子我不踢他几脚才怪呢,你俩我舍不得,我和你爸是铁哥们,以后别再给我塞牙缝儿了。”
我这个气呀,走出老远回头朝他“呸”了一口:“还铁哥们呢,屁吧,净搁哪儿猫哭耗子假慈悲,真还不如踢我两脚呢。”
八月节前夕,林场的马车翻到沟里,一匹马后腿被砸折。场长吩咐赵老倔领人把马杀了分给职工吃肉。这天我父亲在山场作业没在家,母亲让我去场部领马肉。

我站在大人们的后面排队,排了两个多小时才轮到我,赵老倔伸手把我扒拉到一边:“小孩牙子,在一边等着,大人领完你再领。”
我在一边恨得咬牙切齿,一直等到日落西山,领肉的人都回家炖肉去了,场部只剩下赵老倔和一个帮忙的,赵老倔这才从案子底下取出一块马肉用袋子装上递给我:“快滚吧,别到处乱嘚瑟,麻溜回家交给你妈。”
我耷拉着脑袋往家走,心想:“赵老倔呀赵老倔,你咋不和那匹马一起摔瘸呢?让我排到最后不说,临了临了还让我滚,好像这马肉是你家似的。”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多年以后,我回林场和母亲唠起了赵老倔,唠起了那年分马肉的事,母亲“唉”了一声:“你赵叔可是好人呀。”
我惊讶地:“妈,你是说赵老倔吗?他还算是好人?”
母亲肯定地:“嗯,是好人,你赵叔是刀子嘴豆腐心,你爸活着的时候和我说过,那次分马肉你赵叔是故意把你留到最后面的。
“故意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
“是故意的,他知道咱家生活困难,想多分给咱一些马肉,但又怕人多造成影响,所以才把你留到最后。”
我沉吟了半晌:“看来,我是冤枉了赵老......”那个“倔”字没有说出口,一下子又憋了回去。
母亲沉吟了半晌:“你赵叔虽然不让你们进地采菜,可他每天去地里干活都带个袋子,回来时在道边儿采些猪食菜放到咱家门口,他是怕你俩在山边采不够哇。”

我的眼睛湿润了,曾经可恨的赵老倔,原来竟是我最该尊敬和感激的赵叔哇。
如今我再想叫声赵叔,他老人家已听不见了,他和我父亲一样没有福分,十几年前就被人们抬到东山的土包里睡大觉去了。我默默地祈祷:但愿赵叔在那边一切都好。
还有一个人,我小时特别恨他、讨厌他,长大后才幡然悔悟:我错怪他了。他就是我家的邻居二林子。
上世纪六十年代,因我父亲出身不好,我就成了“狗崽子”。二林子比我大一岁,是当时的孩子王,他带领一帮孩子孤立我,和我划清界限,即使走个对头碰,他都不搭理我,我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只“哼”一声便扬长而去。
我默默地诅咒:你个王八蛋,别看你今天作得欢,明天就让你拉清单。
初中毕业后,二林子没有考上高中,留在了林场上班。逢年过节我回林场看望母亲,他见到我总是先打招呼。我以牙还牙,和他当年一样,只是“哼”一声立马走开。
我心想:你现在才知道和我打招呼了,当年你想啥了?现在混惨了,才想起了我,没门。
深秋的一个晚上,母亲烧完炕就躺下休息,哪知炕被烧上茬,夜里起了火。当我知道后,母亲已被送到山下林业局医院,腿部被烧伤但不碍大事,我赶到医院时,二林子也在场。

母亲向我描述了家里着火的经过,二林子发现我家着火后,立即蹿进屋里,把我母亲背了出来,然后又和邻居们把火扑灭。
母亲感激地抓住我的手:“儿呀,要不是二林子发现火光,把我背出房外,我早就被烧死在屋里了。你快看看,他的手烧得咋样?”
我这才注意到,二林子的右手用纱布包着。
我赶紧迎了上去,眼里噙满了泪水:“二林子,谢谢你了,你的手严重吗?不行咱就去市里医院吧。”
二林子憨憨地笑了笑:“没什么,不碍事。”
打那以后,我对二林子刮目相看,回到林场,我总是忘不了买些好嚼嗑,把二林子找到家里喝上两盅。
现在想来,我对二林子耿耿于怀是错误的,在那特殊的年代,人们的心理都已扭曲,别说二林子那样小的孩子了,就是和睦的夫妻划清界限也不新鲜。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们看待一个人绝不能以偏概全,更不能一叶障目,哪个人没有瑕疵呢?我们要用辩证和全面的眼光看待人,这样才不至于看走了眼。
你心中曾经的敌人,也许就是你真正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