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活到了父亲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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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月沉,没想到四十岁这么快到来,以前为了突显自己的老成,总是将个性签名改成“人到中年”,可当这一天真的降临时,我却没了那种感觉,貌似我并没有不惑,依旧过得稀里糊涂,依旧是三十五年前躺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孩子。那一年父亲也是四十岁,和我一般的年纪,也就是那一年父亲永远的留在了老相纸的褶皱里。
除了这副身躯父亲留给我最多的就是回忆,而四岁的记忆却是那般奢侈。以前我曾经努力地打捞往昔,写过一篇《关于父亲的记忆》,可最后凝结起来的只有短短四千两百零四个字,如今那个承载着记忆的老院子已经被深深地埋在了地下,就连记忆的坐标也失了踪迹。
那些青色的瓦片正静静地躺在泥土深处咀嚼着时光,正如当年它静静地沐在黄土地柔和的风里,身上驮着厚厚的苍苔,凝视着瓦楞上枯枯荣荣的青草,抚摸着我欢腾的童年,像极了那一年生病坐在土炕上的父亲。
下雨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把手伸到房檐下面,等着雨水从瓦楞上落下来,看着它们从一滴变成一串,又从一串变成一线,最后变成一个时间的沙漏。雨水在我的手心里溅起一片片水花,它们欢快地舞蹈,轻抚着我稚嫩的脸颊,然后伴着咯咯的笑声离去。而那个时候,父亲应该正在数着瓦檐上的滴漏,他多么希望它们能滴得慢一些,我的手掌能长得大一些。
上房的门槛足有我的腿高,不知道是一截榆木还是杏木,门槛的中间有一道深深的凹槽,木头的横纹早已被磨平,填补着层层叠叠的脚印,那曾是我快乐的木马,盛得下童年所有的黄昏。
我总是喜欢骑在门槛上面,母亲做的布鞋在夯土的台子上划出两道浅浅的凹痕,像极了父亲抱着我的那双手臂。阳光洒下来,我的影子在地上来回晃荡,时光也在明暗中交替,向阳的是我的快乐,背阴里是父亲的无奈心酸。
两扇木门已经失了本来的颜色,整体透着黝黑的青光,一如父亲黝黑的臂膀。门神残留的纸张微微泛黄,上面却依旧透着除夕的满堂笑语和我心心念念的糖果香,不过终究没能守住世间的无常。
木门上有一对铁质的门环,只有它们在岁月的洗礼下变得愈发锃亮。黑暗中我看见了门环上面的星辰微光,不管多深的夜里都闪着一丝光芒,我想那一定是白昼间父亲掌纹里的风霜凝结成的星火为我照亮。
门框上散落着一个个圆圆的孔洞,无聊的日子里我总是喜欢盯着它们,时不时会传来沙沙的虫蛀声,然后黄色的粉末就会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在地上堆起一个又一个的沙丘,不知道它们啃掉的是木头的年轮还是揉碎的光阴。
有时候我会捡起笤帚掉下的麦芒,小心翼翼地从孔洞里伸进去,然后看见一个又一个粉色的虫子慌张地逃出来,而它们的嘴角还残留着未啃完的木屑,可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原来是岁月的蛀虫偷走了父亲的时光。
我总是把脚蹬在门槛上,双手拽着那对门环,身体随着门来回荡漾,门轴吱吱呀呀地吟唱着,仿佛时空尽头的梵唱。风从门缝里涌出来,的确良的衣角欢快地飞扬,前襟里兜着父亲慈祥的目光,这便是小时候最快乐的秋千。
门背后摆着一把椅子,宛若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静立在岁月的长河里。褪色的朱漆勾勒出光阴的样子,斑斑驳驳的漆面像是它蹒跚的脚步,却更像父亲为家打拼时手背上留下的疤痕。
我经常坐在椅子上,饿了张口等着伸到嘴边的筷子,哭了等着抹过眼角破烂的袖口。唯独高兴的时候,我会绷直脚尖让双腿高频次摆动,双腿带着身子,身子带着椅子,然后椅子的各个关节伴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欢快地扭动起来,恍若躺在摇篮里听着父亲轻轻地哼着熟悉的童谣。
那个时候家里应该只有我可以这般肆无忌惮地摇着椅子,夯土地上被椅子的脚磨出深深的凹陷,宛如时光里刻下的沟壑。即便后来长大了,摇椅子被大哥严格禁止,可我依旧能从椅子底下那些坑坑洼洼里找到被宠坏的童年。
椅子的前面安着一个老迈的洋炉子,三只脚下分别垫着三块砖头以弥补它矮小瘦弱的身躯。炉子通体泛着暗红的锈色,只有部分炉盖子上还能看见生铁原本的色泽。以前父亲熬罐罐茶的时候总会用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让它在岁月的侵蚀中光亮如新。
喝完茶的父亲偶然会抓上一把大豌豆放在炉盖子上,然后用黑漆漆的茶棍子轻轻拨弄着它们,让每一颗都粘上炉堂里的余温,慢慢地蜷缩的豆壳开始舒展身躯,一身金黄色的衣服魔术般出现,那些烤焦的纹路俨然成了衣服的装扮纹饰,随之大豆的香味裹挟着柴火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那一刻我已经迫不及待,围着炉子打转踱步,再也按耐不住不安的小手,但每次碰到的却是父亲温厚有力的臂膀。父亲轻轻地将豌豆扒拉到炉盖子的一角,然后全部捧在手心里,我期待地看着它们从父亲的左手到右手,然后又从右手到左手,父亲不停地朝手里吹着气,直到所有的灼热化作父亲体温般的温暖,这是童年最温暖的魔术。
前襟的布兜鼓鼓胀胀,我总喜欢用手攥着布兜口蹦跳,布兜随着身体的节奏轻轻地摇晃,豌豆的碰撞宛如一串铜铃欢快地回响,和着脚下飞扬的黄土变成了童年最动听的乐章。我赶紧将一粒大豆塞进嘴里,粗鲁地退去它的衣裳,却又当宝贝似的含在嘴里,直到一声脆响过后,舌尖上的焦香开始温热我的心房。
如今炉盖子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上面残留着密密麻麻的水渍,一个个不规则圆圈仿佛冲不破的牢笼,就像父亲的枕头上未干的泪痕,每一处都深深地藏着化不开的咸涩和不甘。
炉盖子上依旧放着那个没把的岁锅锅,厚厚的锅灰已经遮住了它本来的样子。锅里依旧熬着大米白粥,溢锅后的米痂宛若一道道泪痕诉说着光阴。有个小孩依旧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望着岁锅锅里的白粥,而父亲依旧笔直地坐在炕角,后背垫着一排枕头……
岁锅锅里的白粥咕嘟咕嘟冒着泡,升腾起一片片白雾,我从雾中走来,和父亲四目相对。父亲和往常一样盘坐着,和往常一样一勺一勺舀着白粥,和往常一样在锅底剩下了厚厚一层,和往常一样递到了我的面前。
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当温热的调羹贴上我的嘴唇时,熟悉的米香,熟悉的熟油,三十五载光阴在错位的时空里再次重合,这一刻我终于活到了父亲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