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忆苦饭
《渐行渐远》系列之十二
春末夏初,十四岁的我第一次出远门,去的地方是离县城一百多里路的云雾山。
叫“云雾山”的地方很多,有的声名远播,浓妆艳抹,如豪门千金;有的静处一隅,清水芙蓉,如小家碧玉。我说的云雾山,只算得上“小家碧玉”:群山环绕着碧波荡漾的大水库,山坡上盛开的映山红,和青山绿水交相辉映,清秀又热烈,娇柔又壮丽。
那天早上吃过饭,到机关的大门口,一辆仿佛苏东坡说自己“尘满面,鬓如霜”、上下泥垢、灰头土脸的手扶拖拉机停在大门边,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机动车。昨晚想象着长时间坐车的新鲜和快乐,害得一夜都没有睡踏实,梦中笑醒了,睁开眼睛接着微笑,在微笑中睡着了,又在梦中哈哈大笑。
我是去看望父亲,因为“清理阶级队伍”的需要,在云雾山举办“干部学习班”,全县几乎所有的机关干部,都集中在那里认真学习,接受审查。
一起去的有三个孩子,父亲或者父母亲都在那里学习和劳动。车厢里装满了鼓囊囊的大麻袋,里面是小麦、稻谷和土豆、红薯,是学习班的人吃的粮食。我们就坐在麻袋上。手扶拖拉机在凸凹不平的公路上颠簸爬行,一辆辆吉普车、解放牌卡车和大拖拉机呼啸而过,我们便被罩在飞扬的尘土中。一会儿抱膝坐着,一会儿又半躺着,浑身骨头像要散架,肠胃都要被颠簸得蹦出来。
正午时分,司机把拖拉机开到大桥边停稳,大家叫苦不迭,悔不该坐这破车!互相看看,头发上脸皮上和衣服上,蒙了一层黄土灰,只露出二只眼睛还算清洁明亮,啃了自带的饼子。被颠簸怕了,嚷嚷着说:就走着去吧。司机说:还远得很,就是走到半夜,也到不了。我们只好再次怏怏不乐地爬上去。
进山了,手扶拖拉机一路爬坡,气喘吁吁,浑身都在吱呀作响,好像下一刻就要累垮散架;山路越走越窄越陡越弯曲,又爬上一个陡峭的大坡,察着悬崖的边转过弯,突然一片空阔,黄昏的太阳分外红艳;苍茫的碧落夕照下,古木参天,浓荫匝地,怪石嶙峋,粗藤虬劲;水雾缭绕,绿波荡漾,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云蒸霞蔚——这就是云雾山。
半山坡上盖了几栋房子,新盖的是青砖红瓦,破旧的是土墙黑瓦,前面一个才挖掘平整出来的大场子,地上的土面还呈暗黄色。从场子通往平房的小路口一边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反修防修”,“兴无灭资”。
我和父亲几乎无话可说,他虽然从来不吵我打我,但我还是怕他。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警告地说:“山上有狼,草里有蛇,莫到处乱跑。”我点点头。
他又说:“你来得正好,晚饭吃忆苦思甜饭。不准偷偷倒掉,要高高兴兴地吃完。”我不知道“忆苦饭”是什么样的,疑惑地望着他。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说:“忆苦忆苦,饭肯定不香不甜不大好吃。但是,有吃的就很不错了。以前旧社会荒年挨饿,饿极了,就吃老鼠,脚蛇子(我们这里对体形小的蜥蜴的土语),癞蛤蟆,实在没有吃的就吃观音土,能吃到树皮草根都谢天谢地了。”
我听得恶心反胃。
“忆苦饭不好吃,就是要告诉你们,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他把毛巾、脸盆和一块洗衣服用的大肥皂给我,语气稍微温和一些:“咋搞得跟灰老鼠一样?场子边的茶水房里有热水,去把头发洗干净。”
等我去茶水房把脸和头发洗干净回来,听到一种奇怪短促的“咣当”声,接着屋里的几个大人纷纷拿起碗筷,七嘴八舌地说:“走走,去吃饭啰。”
出了门,往前面的大场子走,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好像要开会的样子。那个“咣当”声还在响,循声望去,是一个人拿着铁棍在敲吊在树桠上的半块铁板。
人们站在场子上等待,议论纷纷。一个大胖子神色庄重,说:“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确确实实要珍惜粮食。”
一个小个子赶紧接着他的话说:“是啊,我们以前认识不足,做得很不好,勤俭节约的意识放松了,要加强思想改造。”
一个瘦高个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一个满脸麻痘的说:“你们尽在唱高调,有点扯远了,今天是吃忆苦思甜饭,真是太及时了。现在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吃顺嘴了,挑三拣四,还牢骚满腹!再不牢记过去受到的苦,真的就要变修了。这忆苦思甜饭吃得好!今后要经常吃,要形成一种制度。只有这样,才能警钟长鸣,防修反修,永葆红色江山万年长。”
他们说的时候,我看见有几个人满脸怪异的表情,似乎很不开心,但又不敢表达出来。
忽然,我看到平时非常熟悉、也非常畏惧的阿姨,她是被打倒的县委书记的爱人,邮电局副局长,腰里系着厨房师傅用的乌黑油腻的围裙,胳膊上还挂着一条擦汗用的毛巾,吃力地拎着一个大水壶,汗珠滚滚的脸上笑容可掬,在人丛中走来走去,给每个需要的人倒壶里的开水。我以前看见她总是那么严肃,不大搭理人。此时此刻,她对每个人都十分殷勤,但有人对她不屑一顾,也有人对她毕恭毕敬。
在人们渴望和期待中,热气腾腾的“忆苦思甜饭”装在大木盆中,被四个人抬进场地中央。一人一大碗。等大家把饭都盛好了,一个负责人在场子台阶上讲话,声如洪钟,意思就是吃忆苦思甜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我只记得他最后说: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你不牢记过去的苦,又怎么会珍惜今日的甜?还怎样保持革命的斗志?
我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可以说是饥不择食了,恨不能多添一碗。可端起碗一看,有些傻眼了:这哪里是饭?仿佛乌黄青黑的半干泥巴,我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但旁边人的窃窃私语我听到了,都是些米糠、麦麸、草根、树皮和野菜搅拌一起煮的,比机关猪圈里喂猪吃的食还要差。
正端着一碗“饭”发呆,旁边的一个叔叔对我说:“你们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不知道旧社会的苦。我们小的时候,顿顿都吃这些,有时候还没得吃的。”说完,他就吃了起来。
我看看大家都在十分严肃庄重地吃,也就吃,一口吃进嘴里,像是泥巴里搀杂了小土粒,满嘴都是奇怪的闷臭味,不敢多嚼,赶紧往下呑咽,又卡在嗓子眼,泪水快被挤出来了。正想怎样把它偷偷倒掉,父亲严厉的眼光扫了过来。
我扒一口“饭”,就急忙喝一口水冲下肚,好歹把这碗“饭”呑掉。
夜色降临,大人们去“晚汇报”,我们三个人站在房子外面,眺望朦胧的荒山野岭,澄澈晶亮的水中,半浮着圆圆的月亮,纤弱的云絮轻轻掠过,仿佛月亮的云鬟雾鬓;微风吹拂,送来了密林深处宿鸟的细音,像是它们的梦里呓语;草丛里墙脚下,蟋蟀大声喧哗,和远处垄沟池塘的蛙声虫鸣遥相呼应。
我们商量好了,明天到水库游泳。
第二天早上,还在沉睡中的我被紧急叫醒,说上面的领导要来检查工作,让三个孩子马上离开。学习班的负责人特别批准,用吉普车把我们送回去。就这样,我在慌慌张张中离开了云雾山。
剎那五十年,人间沧海桑田!
当我再次去那里,不是虔诚又凄怆地凭吊,而是应友人之邀去垂钓。如果不是它那令人神往的名字,和那顿“忆苦饭”在心中刻下的记忆,我几乎不敢相信曾经来过这里。山上修建了别墅,水中飞驰着游艇。山花烂漫,如火如荼;碧水盈盈,白云悠悠。三五成群、花枝招展、打情骂俏,香气扑鼻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来休闲度假,游山玩水,享受生活的快乐和安逸。
我不知道这些游客们是否“辟谷断食”,游客们也未必知道,在离他们不远处,茂密的野草、藤蔓和灌木掩盖呑噬了“干部学习班”的一切,它凋敝破败,被遗弃和遗忘。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父亲二十年前就撒手人寰。荜路蓝缕,历经磨难,白手起家,一生清贫的先辈们,已经寥若晨星。曾经的豪言壮语,隐隐约约随着轻轻吹拂的山风,轻轻地从我的耳畔飘过。
2023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