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年代(14)

2017-01-13  本文已影响0人  陈家老爷爷

早晨,工场里靠排门板上的四块小小的狭长玻璃也够亮的了,只是我的铺位近门还是暗了些,所以我开了中间东面的一块排门板,让光线进来,这样可看书了。昨天在买《性的知识》前已翻阅过,知道这是本传知解惑的自然科学类的小册子。里面有几幅男女身体包括性器官及母体怀孕过程的插图,图文并茂,将性的知识一一说清道明。这对我正在发育的人来说是很具吸引力的。于是津津有味地看着,两耳不闻门外声。可突然进来一个人,手一提,将我摊在桌上的书提走了。我抬头一看,是白白胖胖、十分丰满的八妹,她右手提着麦草穿着的油条,正想抄近路穿过去,见我全神贯注就想打扰一下。但她看到书名,自然地绯红了脸。在她愣神时,我一把抢了回来,并对着她用左手食指竖在嘴唇中间,然后指指阁楼。她点点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借我看看好吗?”我也点点头,在她耳边悄声地说:“我看完后就借给你。”她满意地笑盈盈地从后门出去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想到一月六日那天,我一头撞在她胸脯上的情景。当时她既疼又窘,而无知的我还企图伸手帮她抚痛,现在想想,难怪她慌忙地退身。八点以后,难以再在工场里看书,大阿姨下楼来倒不要紧,她不管我,且又不识字,可弟妹们下来,特别是已上学的大表妹等看到这书就不方便了,所以我收起书,拿起已送到的新闻报看起来。当我最后看完长篇连载《东风化雨》后,将报纸一卷,右手拿起报纸,左手握着也卷起的《性的知识》去外婆家。一是给外公送报纸,二是想去外婆那里客堂间里看会书。走进玲妹家,就听到假二楼的平台“噢噢”连声的八妹的声音,走过天井看到她拎着一只杭州篮(注:当时上海人家买菜都拎篮子,篮子有上大下小圆形的杭州出的“杭州篮”,有本地出的圆口下方的“本地篮”,都是竹篾编的。)款款而下。我们相互笑笑点点头,我就走进狭窄的夹弄,几步就到了外婆家门口。外公正对着五斗橱上的镜子梳着银丝般的头发。我说:“外公,报纸。”外公对着镜子朝我点点头。说时迟,那时快,我背在身后左手松松地握着的书被人抽走,随即格格笑声从我耳边飞过。我既不能去追,更不能再去“抢”回来,外公对着镜子对我说:“侬坐呀。”我还未应声坐下,在客堂里吃早饭的唐莹因听到并看到八妹又笑又跑地冲出门去,她也随即起身,手端着碗筷追出门外,看了看对还站在夹弄里的我说:“一个疯姑娘,挽着篮子还看书,望她去撞了人家被人骂一顿才好。”我无可奈何地对他笑了笑再头一转对外公说:“我不坐了,我要到上海图书馆还书去。”这天我几乎在图书馆里看了一天的书,这才带着新借的书心满意足地回到工场,半路上在路边饭摊上吃了夜饭,六时差十分回到工场。在楼梯边,小舅母和大阿姨正说话,一见到我就说:“我的大外甥,快,吃夜饭去,今朝侬小阿姨回门。”而此时,小王蟹推门进来并在我耳边悄悄说:“四点多,我看到伊朝浙江路方向走了。”他的口气中明显有种忐忑不安的情绪。我自然也感到意外,这时大阿姨的一句话使我稍许放了些心。大阿姨说:“快去,今朝阿拉也全去。”于是我对小王蟹说:“侬等我一会,我到外婆家去去就来。”我跟了大阿姨,小舅母到了外婆那里,外婆在后天井里与阿雯阿姨在忙着烧菜。表弟妹们在外婆屋里坐了一桌叽里呱啦地嚷嚷着,热闹得很。客堂里,八仙桌朝南坐的是外公,他身旁右侧有一空位置,左边坐着童、史两位姨爹,南边坐了茅姨爹和小阿姨,小阿姨的脸在大阿姨走到她身边拍了一下她的左肩头时羞红起来。大阿姨和小舅母在西边落座了,我在外公身边坐下,外公忙给我倒酒,我按住了茶杯口:“外公,我自己来。”接到锡制的酒壶倒了一口酒。外公说:“多倒点。”茅姨爹也说:“满上,满上。”我又倒了口,端起酒杯对外公、三位姨爹、小阿姨、大阿姨、小舅母环着示意了下:“我祝长辈们身体健康、合家欢乐,我先干了。”我一口喝下了酒,又说:“因为车木作小王蟹要我帮他办件大事,我告罪不能陪长辈们,愿大家吃得开心,喝得愉快!”然后放下杯子,弯腰拱手与大家一躬,退到夹弄里。外婆正端着菜走来:“饭不吃啦?”我轻轻地对外婆说明事情原委,外婆这才笑着点点头:“去吧。”

我和小王蟹来到七浦路西边顶头浙江路上的上海市北站区人民法院门前,路上冷冷清清。这里要往北走,到海宁路一带才有商店。在这里我们往南、东、北三面扫视,路人仅有几个都是来去匆匆,我们二人自感有些傻地呆着。随着时间的消逝,我的心越来越着急,担心郑彩文不来,小王蟹从不着急到抬腕看看表,从坦荡奥皱眉他的心路其实与我一样,不过,更多了一层失败感。到六时过十五分时,他缓缓地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就在这时,背后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响起:“着急了,是吧?”我们回过头去,一个女人款款地从法院门口的一根石柱子旁走出来,咯咯地笑着,向对面一根石柱后一招手,“出来吧。否则,郎君要跑了。”郑彩文默默地笑着走了出来,两人来到我们面前,陌生女人看上去要比郑彩文大上几岁,额头已有皱纹,她说:“我是彩文的堂姐。我们看你们从那头兴冲冲地过来,我一眼就看出这位兄弟是认真的,只是我堂妹要考验考验你,我们才分开躲在石柱后观察你们。”郑彩文挽住堂姐的左手臂:“走吧,我们一起走。”她回过头来对我们点了点头。我和小王蟹就默默地跟着走,小王蟹此时笑意从心底头里透了出来。过了浙江路桥后,她们往里靠了靠,这明显告诉我们可以“升级”并排走了。我从小王蟹左侧绕到右侧让小王蟹傍着彩文堂姐走。一路上彩文堂姐侃侃而谈,谈人生、谈道义,似告诫两旁人要为人正直、相互敬重。而郑彩文时不时地打量一眼小王蟹,小王蟹今天穿了一身新的米色双面卡的中山装,黑色皮鞋能反映出路灯的光亮来。而郑彩文呢,上穿蓝底小白花的绒布短袄,下穿蓝色双面卡的长裤,一双白底黑色直贡呢的自制布鞋,这套全新装扮,昨晚喝酒都没穿。小王蟹时不时就含着笑意将眼光投向郑彩文,有时两人眼光相遇,彩文便即刻低下头去,而小王蟹则满足地将眼光放射到路的前面。那位堂姐故意视而不见,反而问起我的情况来,一问一答两句后,似乎是为了更方便与我对话,堂姐离开彩文来到我的左侧,很自然地让小王蟹和郑彩文肩并肩了。那堂姐将我一带,跨前一步走在他们前边,她继续这一搭那一搭地与我闲聊着。我们从浙江路到南京路上的永安公司后就向西,南京路上店招亮亮,橱窗光光,如同白昼——一个不夜城,路上闲逛的人不少但也不挤。

到了西藏路向南,这里比南京路上人少了些,但在后来叫做“和平电影院”(当时叫“皇后电影院”)的门口,人多了些,有人手拿着当晚放映影片的一纸说明书看着剧情介绍等看下一场的电影。我们走到过去叫做“东方饭店”,那时已是上海总工会的工人文化宫了。小王蟹、郑彩文已经与我们并排走了,他告诉我:“工人文化宫要凭工会的会员证才能进去。”他问我加入工会了吗?我作了答。不一会我们就到了大世界门口。小王蟹买了四张票,一进门我们就被两旁边的哈哈镜给逗乐了。能使人变长、变矮、变粗、变细,还可与人的脚步移动变出各不相同的形态来,乐了一阵子,上了二楼,在北边的一个场子里上演锡剧:三笑姻缘。显然,是好彩头,见郑彩文她们也喜欢的,就进场。

场子是开放式的,南、西两面敞开着,由人随意走动,北面是墙,东面是戏台,场子里一排排位子不少,场子中间一分二让人们也可以进出。戏还未开,场子里有了些人了,我们四个从中间往戏台方向走,我在北侧的一排位置中看到了有连着的五六个空位,我征询了一下三位的意见,得到同意后带头走了进去。在经过六个人之后,我在身后留下三个空位就坐下了。小王蟹、郑彩文、那位堂姐一一落座,不一会儿,场子里的灯关了,舞台前上方的一排灯亮了,照得垂着的幕布呈现出鲜艳的绿色来。音乐起,幕布渐渐地被拉开。婉约细腻的锡剧台词伴着秋香和一群丫鬟的出场,一亮相就吸引了观众。我被台上展开的剧情深深地拉住了。一幕未完,郑彩文却有事,她要上厕所,她堂姐也不知厕所在何方,只得由小王蟹陪了去。两人走后,那堂姐就坐到我的右侧原小王蟹的位置上,等第一幕结束,她也站起来说要找他们去,让我在此看下去。我想为他们保留位置,于是坐到原郑彩文的位置上,可是不一会儿就进来了四个女人,两个年长一些的一个坐在我原坐的位置,一个坐在原小王蟹的位置,另一个短头发的中年女人坐在我的右侧原那堂姐坐的位置上,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则在我左侧女人与我中间坐下,这女人白白胖胖,圆脸细眼,坐下就对我笑笑:“小兄弟我们一起轧轧。”“我们这里原有人的。”白胖女人贴着我耳朵说:“他们来,我们就走。”说完,她似无意地将右腿上的裙子撩了下,正好盖住了我的左腿。我看了她一眼,准备伸手将她的裙子撸开,同时我又往右边挪了挪(这位置有靠背,但没扶手)。右边的女人在我耳边说:“旁边的大姐希望侬去摸摸伊。”而同时,白胖女人已经在裙下拉住我的手,滑过她光光的大腿……贴到大腿根部。我一下子立了起来,就往南走出去。到中间走道后厌恶地瞪了那几个人一眼,可舞台上的剧情强有力地吸引着我,此时唐伯虎为了追求秋香,卖身为奴来到华府作书童。我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戏,到最后一排位置后面,与一些没位置的人一起站着看戏。当一幕结束,剧场亮起灯来,我看了下场子里的人,没看到小王蟹与郑彩文等人。当剧场灯暗下又一幕开始的时候,只觉得身边人挤动了一下,我双目注视着舞台上,只是动了下身子,双手扶住身前座位的靠背,有人往我手心里塞了张纸条,我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了下,纸条上写着茂名路*弄*号,女主人欢迎侬光临寒舍等字样。我知道可能就是刚才那位白胖的年轻女人。我心想:碰到花痴了,我才不会去“光临寒舍”。不过我知道茂名路一带都是有钱人家可不是寒舍,可与我何干,就把纸一团丢在地下还踢了一脚。在看完戏后我急急地离开了这个场子。这晚,我将大世界上上下下都兜遍了。回到七浦路工场已十一点半左右了,与亭子间唐格里、长脚女人差不多是同时到的。第二天早上六时半,邮递员将报纸从门缝中塞进来,我就醒了,起身将报纸放在桌上后,就将铺拆了,将方桌推到西墙边,靠近小车床。今天下午老胡、虞岳泉等都要回来,明天上班了。我拿了毛巾去笼头洗脸时碰到了郑彩文,问她:“那昨晚啥辰光回来的?”“十点不到。”“谈得好伐?”“伊啊,在回来的路上讲的都是侬的事,讲侬小辰光吃了很多苦,那蛮娘凶得要死,是吗?”八妹从后门笑嘻嘻地跨进来:“纪已巳,问侬格字?”“啥字?”她笑着对我指着工场,我就带她回到工场里的方桌边。她展开手中一张小纸片,“亀”(注:当时还没有简体字。第一批简体字于1964年3月17日公布)我与她脸都红起来,心突突地跳。我轻轻地告诉她:“这是乌龟的龟字,侬看到讲龟头的一页,是伐?”她笑而不答,人体很靠近我。我也有种冲动很想一把搂住她,但不敢造次,只是将她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软软的,稍过了会,她就挣脱了:“当心给人家看见,再传到我娘那里就不得了了,又要戳娘捣屄地闹翻天了。”一下子,她退了热潮,几乎两眼含泪地告诉我:“我那娘也不是我亲生的娘,我是我爸在路边捡来的,可我那爸却早早去世了,我的命不比侬好,我总有一天要像侬一样,想法自力更生,并远远地离开伊。这时郑彩文踩着重重的脚步进到楼梯口,八妹立即转身:“谢谢侬噢!”我也回了句:“谢啥,一个字而已。不过,那书上说的龟头样子,实际上,正像乌龟伸着头朝天的那个样子。”八妹咯咯地笑着,奔出后门去了。我看着郑彩文,想她刚才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于是又悄悄地问:“下次相约了吗?”这次,她也脸红了起来,低声告诉我:“他要我今朝九点一起去居委会报名上扫盲班,还说要麻烦侬教教伊呢。”“那没问题。”我打心底里为他们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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