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之秋
从上周开始,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多次外出办事,心里倒是窃喜的。在11月初的南京,骑车穿过市区街巷,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情。
夏季往往是色彩单一的,仅有各种成熟的绿色大片大片的堵在眼前,再加上滚滚的热浪,往往叫人无法静心去欣赏任何风景。而秋天不一样,秋天的南京,有各种各样的颜色。
从北京东路出发,常青的云杉笔直入天际,穿过鼓楼大转盘,到了北京西路上,或到颐和路、宁海路、山西路,这么一圈子下来,眼前全是一人抱的银杏与梧桐,银杏是灿烂的金黄,洋洋洒洒挂满了树枝,抢着路人的目光,梧桐则是温存的,浅棕的落叶,带着些残存的绿,面朝下,大片大片的躺着。清洁工人刚扫了一堆,背后又是四处飘落。梧桐是背景的幕布,银杏是跳脱的颜料,在这层叠的色彩之间,是一栋栋民国时候的小洋楼,一时间让人似乎回到民国时期的鼎盛,那是南京城独有的从政治到文化的鼎盛。
南京的这些小洋楼,几乎都是保护文物,日常倒也住的都有人,只是政府不允许改动外立面。平日里院子门头挂着过年未拆掉的灯笼,院落里大树遮蔽一般都比楼还高,偶尔一个未掩的门缝,可以看见晒着的衣服和被子,老人牵着小娃娃在蹒跚学步,楼上的一扇扇小窗里拢着窗帘,里面就看不甚清了。错落的有一些瓦片堆出的房檐,落叶大堆大堆的铺陈在上面,爬山虎往往是满墙满墙的爬,如今这时节,落的连枯叶也不剩了,只有细长的枝干稳稳的抓在老旧的墙上。这些墙面一个春夏都没有见过阳光,这会儿可算见了这秋阳的温柔,透了口气,原本嫩黄色的涂料,跟着岁月一起褪色的发白。
当你刚觉得生活气息如此浓厚的时候,转头就看到一个类似“原民国XXX故居”的牌子,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你,这些洋楼的不平凡。想来这些楼住的也是不舒服的,窗子太小,从外看都觉得不够敞亮。就像一些大学的宿舍楼,在市区的校区用着民国时期的建筑,跟老梧桐特别的配,从外面走的行人,一个个都不自禁的感叹这些学府的历史气息、文化底蕴。然而学生自己是不愿意住的,宁愿住到遥远的大学城校区里,图个宽敞舒服,图个落地窗,图个大空调。
生活总是要寻个囫囵的平衡,有些想要,有些就要舍弃,要文物保护,就要守着这些旧迹,要民国风情,就要蜗居在这小小的窗台之下。
骑着车,看着看着,竟然有了一些薄汗,这个秋天格外的暖。骑车外出办事的好处是很多的,一是省钱,二是不堵,三是锻炼身体。偏偏最近的几条线路,都有极大的坡度,而南京城的好处是连坡度都来的如此温存。在青岛和重庆,都是没法子骑车的,巨大的陡坡让人只能下车推行,而南京则不是,一个个就像是小山包包的长坡,往往是你哼哧哼哧、收紧了肌肉蹬着脚踏,感觉已经喘着粗气,快要不行的时候,眼前已经出现了可喜的下坡。
南京的陡坡就像人在南京的日子,让你觉着有难度,但又不会让你觉得过不了,让你需要使一点点气力,但又不会让你完全喘不过来气,而一些困顿和落寞又往往会被转弯后下坡的畅快和欢喜冲减的荡然无存。
经过高楼门,就突然想起我常去的那个茶馆,茶馆名叫明社璞斋,在高云岭一个极小的巷子里,门脸也极不显眼。几年前一日偷闲,独自一人想喝茶,我偏偏找见了它,便成了我常常光临的去处。这里原是民国一位教授李旭旦先生的旧居,茶馆保留了一些旧的格局和墙砖,又在之上设计了新的桥段,就像一篇共创的图画,大大的落地窗正对着院落,三三两两的果树伸出小院子,灰砖上隐着青苔,环抱一地砸落下来的烂果子,几乎可以想见当年住在这小小的院落里是何等惬意。
茶馆的公众号里,有一篇对自己的介绍,里面引了一首诗让我略感惊喜: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南朝萧梁时秣陵(南京)道士陶弘景
这首诗我第一次见,是在林清玄的《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文里,当时觉得这首小诗极为可爱,便记了下来。这小诗清爽里带一点点傲娇,告诉你这山中风景真是美,可美归美,我是没法送给你的,要么你和我一同来赏,要么我就自己独尝了。倒有一点点“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随性和飘逸。
说回这茶馆,它不仅仅用来喝茶,更是时不时办个小小的展,或者一些学术上的分享会,最近的主题是“秣陵学粹”,坦然的说,并不是我都能欣赏的动的,但在那样的环境下,喝茶倒也成了一件风雅事。这样的秋天里,一阵风过,落叶在阳光里旋转,抚着店里成日睡着的老猫,喝着几十块钱一壶的正山小种,和朋友或是和孩子、最多是和李先生坐一起谈天说地,近晚再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真是快哉。
我于这金陵之城已过了十三个秋,日子飞快的逝去,从懵懂青葱到人近中年,秋却还是那个秋,变与不变交相辉映,喜欢与不喜欢一直鲜明,而日子就像这明社的茶,平凡却也有滋有味,这样也就是最好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