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麒麟悲剧的警示
卢俊义的权谋不如宋江,在梁山上没有发号施令的机会,这是公认的。卢俊义在梁山上施展不出本领,原因有三个:第一,他上山的时间太晚。第二,他虽然有很高的江湖声名,但在过去的岁月中,跟江湖上的英雄豪杰来往甚少。晁盖上山前的身份只是保正,尚且有人与他“七星聚义”;宋江落草前是个低微的小吏,尚且有花荣、石勇之流为他奔走。按理说,卢俊义号称河北第一长者,应比晁盖和宋江拥有多得多的资源,他完全能够像柴进一样招纳好汉,或者像张团练一样有蒋门神一类外援,再不济也应该像李应一样与其他的豪强勾结以自保,但卢俊义完全没有这类行为。第三,他的心腹只有燕青一人,在山寨里缺乏群众基础。卢俊义上山以后,宋江假意让位给他,李逵、武松、刘唐、鲁智深都站到了宋江一边,并且公开声称卢俊义是“别人”。
武松说:“哥哥手下许多军官都是受过朝廷诰命的,也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
刘唐说:“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让后来人。”
鲁智深大叫道:“若还兄长要这许多礼数,洒家们各自撒开!”
总的来说,卢俊义在梁山上施展不出才华,其实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对江湖势力经营不足。而他从前不曾用心经营江湖势力的原因,一言以蔽之,曰“不必要”。
作为大名府的“第一长者”,卢俊义具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本来就容易为官方忌惮,如果再和江湖上的人往来,很容易落人口实。虽然以卢俊义的武艺,护卫自己和家人脱身不难,但祖传的产业却很有可能付诸流水。通常,地位越高、家业越大的人越过得小心翼翼。和江湖上人来往,对于卢俊义而言,最多有两个好处:第一是提高自己的江湖地位,第二是保护自己的家庭安全。但是江湖地位和社会声望往往是不可兼得的。宋江虽然标榜自己的“忠义”,可是到了山下人的口中,他还是不能惹的山大王。甚至刘太公的女儿被强盗捉了之后,也毫不怀疑地将这笔账算到了宋江头上。在不可兼得的前提下,用社会名望换江湖声名对于卢俊义来说并没有必要,何况社会名望有时可以转化为现实利益,这更使得卢俊义不会涉足江湖上的事情了。此外,卢俊义武功惊人,在征讨辽国时,关胜、呼延灼、徐宁、索超四位梁山名将联手对阵耶律宗云四兄弟,刚刚打了一个平手,而卢俊义以一敌四,居然可以让对方一死三伤,可见其武功胜过梁山群雄中任意一人。所以借助江湖势力保护自家安全这一考虑,对于卢俊义而言,自然也就不存在了。卢俊义在江湖上施展不开手脚,不能像宋江一样呼风唤雨,把自己在江湖上的力量全都引上梁山,当然就没什么心腹可言。何况宋江已经召集了九十多人上山,卢俊义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拉拢更多的人与宋江抗衡,所以他的势单力孤其实是必然的。
事实上,宋江之所以紧盯卢俊义并且逼迫他上山,是因为他看中了卢俊义这两条优势:武功高,足以活捉史文恭;江湖声望不够,没有统率梁山的人缘基础,也就很难取代他宋江的地位。所以当梁山群雄拒绝立卢俊义为梁山之主时,宋江不失时机地提醒大家:“向者晁天王遗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拣是谁,便为梁山泊之主。’今日,卢员外生擒此贼,赴山祭献晁兄,报仇雪恨,正当为尊,不必多说。”晁盖留遗言一事发生在卢俊义上山之前,所以他对此最没有发言权。但是按照这一遗言,卢俊义成为梁山之主却是最具有合法性的。最具有合法性的人最没有发言权,这就是宋江想要看到的局面。如果这时有人跳出来支持卢俊义,显然与卢俊义本人的德望无关,而应该是出于对晁盖的拥护。卢俊义显然不希望自己成为晁、宋之争的牺牲品。何况刚刚在宋江、吴用安排的毒计中死里逃生的卢俊义,根本不可能跟宋江叫板,只能义无反顾地支持宋江,帮助宋江压制反对派。
这恰恰是宋江的高明之处,表面上看是激化自己和卢俊义之间的矛盾,实际上是以卢俊义为工具激起拥晁派和拥宋派之间的矛盾。所幸,在李逵、武松等人的共同发声下,拥宋派占了上风,梁山在首领座次问题上消除了异议,也避免了分裂。而卢俊义也适时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尽管在招安后,卢俊义完全有能力与宋江一样领一路人马出征,但在接受招安之前,梁山军权完全在宋江手里,决策权则在宋江和吴用手中,卢俊义名为梁山二号,实际上已经成了隐形人物。
卢俊义的命运完全是在宋江和吴用的掌控中的,宋、吴二人不但设下计谋逼迫卢俊义上了梁山,而且早在卢俊义心甘情愿入伙之前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座次。第六十二回,吴用让卢俊义住在山上,却放李固回去,并对他说道:“你的主人已和我们商议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又把反诗的事透露给李固,直接断了卢俊义的退路,逼迫标榜“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的良民卢俊义成为强盗。
其时卢俊义尚未活捉史文恭,却已经被指定坐梁山第二把交椅了,而卢俊义本人,也认可自己是梁山第二号人物。因为在吴用把卢俊义坐第二把交椅的消息告诉李固后不久,李固便告知了梁中书。卢俊义被羁押之后,梁中书刚见他面,劈头便问:“你这厮是北京本处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虽然卢俊义初听这话时是一头雾水,但是经这么一问,他在心理上就接受了自己在梁山上顶多排名第二的现实。所以尽管卢俊义贵为大名府第一长者,他面对宋江和吴用的算计仍然毫无反抗之力。卢俊义有钱财,有资源,有领兵作战的本事,且自身武功奇高,却被“四无”的宋江和吴用算计,说到底是他的性格缺陷所造成的悲剧。细读卢俊义落草这一章回,会给我们很大的人生启示。
吴用赚卢俊义上山主要是利用了他以下五个心理:
第一,猎奇心理。吴用道:“小生凭三寸不烂之舌,直往北京说卢俊义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来,只是少一个粗心大胆的伴当和我同去。”对于“大名府第一长者”卢俊义来说,恐怕没什么东西是他没吃过、没见过的,唯独生活比较平淡,缺乏消遣。尽管卢俊义这样的财主,日常生活中一定有人帮闲——通过后文,我们可以知道,这个人就是燕青——但这已不能给他足够的新鲜感。对于卢俊义来讲,算卦准不准倒在其次,找一个解闷的法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吴用就利用卢俊义的这种心理,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找到了接近他的机会。
第二,优越感。吴用开口便说:“若要问前程,先赐银一两。”卢俊义对此的反应是:“既出大言,必有广学!”这是他优越感的体现。第一是身份优越,觉得这种消遣形式只有他自己消费得起,别人觉得吴用算卦可疑,是因为他们太穷,吃不起葡萄说葡萄酸。第二是心理优越,认为自己的能力与见识高于一般人。卢俊义将自己非常拙劣的诗句用栲栳大小的字写在旗上:“慷慨北京卢俊义,远驮货物离乡地。一心只要捉强人,那时方表男儿志。”很有今天一些缺乏自知之明的小领导到处题字的劲头。今天的一些附庸风雅的官员和商人有时候会出高价买一些赝品,这也和卢俊义听信吴用的鬼话相似。
第三,迷信。可以这样说,越是独断的老板,越容易迷信;而越迷信鬼神者,就越不容易信任人。吴用用所谓“血光之灾”骗取了卢俊义的信任,就像现在的传销人员用种种危言耸听的话术给受害者洗脑一样。
第四,盲目自信。这当然也是优越感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只不过上文中所说的优越感更多地体现于对外在因素的夸大,而盲目自信则主要指对自身条件的错误估计。卢俊义的武功确实在鲁智深、李逵等人之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每战必胜,因为军事胜利离不开综合因素,也就是古人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梁山一伙算计卢俊义已非一日,且已经有针对卢俊义的全套方案,是躲在暗处;而卢俊义完全没有应对措施,且人在明处。这是天时不如。梁山人马轮番作战而且以逸待劳,卢俊义却千里跋涉而且要经历水上作战。这是地利不如。至于人和,我们且看吴用等人是如何用计的。
吴用“测定”了卢俊义百日之内有“血光之灾”,给卢氏出了一个主意,到“东南巽地”上一千里外走一遭,并吟了一首诗让他写在墙上:“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隐了“卢俊义反”四个字藏在每句之首。但在卢俊义被捉上梁山之后,吴用对李固复述时,这首诗就变成了:“芦花荡里一扁舟,俊杰那能此地游。义士手提三尺剑,反时须斩逆臣头。”而李固在墙上所发现的也正是吴用口述的这一首。如果说前一首还勉强可以算作卦诗,卢俊义尚有申冤的余地,那后一首就是让卢俊义百口莫辩的反诗了!这首诗的改动从阮小二相戏到吴用口授李固,前后不过十几个时辰(不会超过两天),这一过程中至少需要萧让模仿字迹,时迁等人暗中配合以保证不被觉察,梁山群雄在极短的时间内配合得如此完美,真让人叹为观止!遇上这样的对手,卢俊义不得不败。何况,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严肃地思考梁山对他的陷害。当燕青对可能的风险进行准确评估时,卢俊义的反应是:“梁山泊那伙贼男女打甚么紧!我看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学成武艺显扬于天下,也算个男子大丈夫!”
第五,好面子。宋江试图给卢俊义灌输“忠义”思想,但是卢俊义对“忠义”有自己的理解:“卢某一身无罪,薄有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义’两字,今日还胡乱饮此一杯;若是说起‘忠义’来时,卢某头颈热血可以便溅此处!”可见卢俊义也是自视甚高的人,所以会提出自己的价值观,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接受宋江的理念。所以宋江放弃思想灌输,转而在“面子”上下功夫——既然没有卢俊义不能拒绝的,就一定有他不好意思拒绝的——所以梁山群雄打着“义”的旗号轮流坐庄,强迫卢俊义留在山上。卢俊义因为好面子而忘记了自己是因为中了宋江、吴用的计策才上山的——这也是他的致命弱点。不难判断,卢俊义的面子综合征一定不利于他的治家,他的家人间一定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只是因为卢俊义先前长期在家,这些矛盾没有集中暴露。所以宋江和吴用故意让梁山群雄拉拢卢俊义,延长卢俊义滞留在梁山的时间,将卢府的问题最大化——长期处于卢俊义掌控下的卢府在最高决策者缺位的时候一定会陷入权力倾轧的局面。果不其然,燕青出局,李固上位,贾氏公开出轨,卢俊义险些因此命丧黄泉。在我们这个时代,很多靠个人魅力统治的企业往往兴盛不过一代,原因也在于此。卢俊义在家庭管理上的失败很值得当今的企业管理者引以为鉴。
卢俊义给我们留下三条教训:第一是要戒除专断独裁的家长作风。第二个是要做好副手的选拔工作。卢俊义没能做好这点,可能和他自身的年富力强有关。卢俊义出场的时候只有三十二岁,当然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复杂的环境。他和妻子贾氏没有养育一男半女,他也没有心思维系感情生活,最终导致贾氏出轨李固,这也是他一心扑在事业上所造成的负面后果。尽管卢俊义不急于确定接班人,但扶植一个副手为自己分担家庭工作还是很有必要的。而在这项工作上,卢俊义犯了致命的错误。一方面他有心扶植燕青,自己临行前嘱咐燕青:“自有别人管帐,只教你做个桩主。”但他并没有给燕青实权,也没有教会燕青管理家庭的方法,所以李固发动家庭政变,燕青只能沿街乞讨。另一方面,他培养了李固,却不让李固留在家中,非要让李固陪同自己上山,证明了对李固的不信任,所以无法赢得李固的忠心。古人讲:“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卢俊义恰好是“疑人用,用人疑”,最后被做大后的李固背叛。
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教训,是不能忽视和官府建立必要的联系。狡兔尚知三窟,卢俊义自信地说:“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般勾当?”没想到钱能通神,李固一通上下打点,就成功地颠倒了黑白。卢俊义偌大的家业随之易手,如果不是柴进的出手相助,他大概免不了做蔡福的刀下之鬼了。事实上,卢俊义最明智的做法是像柴进一样,不但打点好各路知府、知州,还注意收买管营、差拨,因为不知何时就需要用到这些关系。最好再像《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一样捐一个官,而不是仅仅以“员外”的身份在社会上行走。如果卢俊义真的像西门庆一样身穿官服,朝中有人,绝不可能轻易被梁中书迫害,而宋江等人亦绝不敢打他的主意。《金瓶梅》第八十四回,西门庆妻子吴月娘经过清风山时被王英捉去,宋江对王英说:“这位娘子,乃是我同僚正官之妻,有一面之识。”虽然这一段文字是对《水浒传》中刘高妻事的改写,但我们必须注意其中的差别——宋江和西门庆并不相识,而吴月娘之所以能得到宋江的救护,只不过是因为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西门庆妻,这样,与官府有交涉的江湖人士,无论如何都会高看一眼。如果卢俊义也具有朝廷命官的身份,要反制李固恐怕是易如反掌。
孔子做事,对自己有四条要求:“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思是不主观臆断,不过分肯定,不固执追求,不自以为是。朱熹解释说:“四者相为终始,起于意,遂于必,留于固,而成于我也。盖意、必常在事前,固、我常在事后,至于我又生意,则物欲牵引,循环不穷矣。”一个人如果习惯于主观臆断,就很容易轻率做决定。因为好面子,所以想做的事就非得做成不可,从而越来越固执己见。如果成功,就会愈发自大;如果失败,就怪罪别人,自己不总结经验教训。最终失去自己认知能力,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这就是卢俊义悲剧给我们最深刻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