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后——第一六一章 祭祀密逃 诀别秦王
眼看天色蒙蒙亮,我起身沐浴熏香,更衣梳妆,在秦王推开我的房门前,已经将一切准备停当。
秦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将我看过一遍,这才抿嘴一笑:“极少见你这样仔细打扮,偶尔一次,反生了惊艳之美”
“粗粗装扮,遮丑而已,免得先祖们怪罪衍玉不知礼”
他缓缓步走到我面前,抬手擒住我的下巴,将俊挺的面庞凑近我的脸颊,歪头而笑:“好香啊”
“今日是送刍儿最后一程,更是衍玉向先祖请罪之日,衍玉自然要按礼法沐浴熏香,岂敢无故亵渎怠慢”我不着痕迹避开他
他再次一笑,多了一份讥讽:“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去见他们,就勉强让他们受得此礼”
我看了一眼窗外初升的阳光:“一切都以准备妥当,不如早去早回”
“好,今日寡人便一道祭告楚国先人,娶你为秦国王后,从此尊荣无限,富贵永享。”他找到我的手拉紧,一起走出王宫,一路向王陵而去。
浓重礼乐奏响,祭祀大礼繁复,直至午后才算告一段落,我望着漫天飘飞的魂幡悼词,和祭台后一望无际的新碑旧坟。心头无限凄凉孤寂,眼睁睁望着负刍的墓穴封死,我却掉不下一滴泪水,或许,就这样安静结束,真的强过继续挣扎着活下去……
送别负刍,再祭父王母后,我的手终究颤抖的真实的落到母亲石碑
一切恍然如梦……
(“玉儿现在要记住母后说的每一个字,是李园李桃兄妹害了你的王弟,他们还会杀死玉儿和母亲,所以,玉儿要离开这里,去赵国,找一位像你父王一样,头戴王冕流珠的人,那是你的舅父,他会带你去见太后祖母,记着,到时候,要将这枚白玉交给祖母……这是母亲嫁到楚国前,她送给母亲的……她会认得的……祖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对母亲最好的人,也会对我的玉儿很好……你要喊她祖母,知道么?只有她能保护玉儿。玉儿记住了么?”
“母后,不要,玉儿不要离开母后,不要离开王弟,为什么父王不能保护王弟和母后?为什么要玉儿离开母后?玉儿不要……”
“玉儿,还有这块玉石,名叫渊源玉,上面刻着你的名字。孩子,这是母亲一生最重要的东西,你要带好它,一刻不得离身。这是你楚国大公主、赵室后人的身份凭证。也是将来可以获得楚人、赵人护卫的凭证……记住母亲说的每个字……记住了”)
我记住了,我懂你要说的话……
(“王姐,所谓胜者为王败为寇!负刍能有今日,从来无怨无悔,唯一惭愧之处,便是从小到大,都是王姐为我负累,护我周全,负刍全都明白!负刍此生无以为报,唯有顺从王姐心愿,不使王姐为我屈身侍贼,归还王姐一身自由!”
“刍儿”
“刍儿!”
“大王”“父王”
“抗儿”
“父王”
“你是父王的孩子,不要怕死,父王走后,你要保护母亲和姑母,知道吗”
“孩儿怕死,孩儿也不要父王死”
“你不能死,不要抛下姐姐一个人,你还有姐姐啊”
“王姐记得……定要将我葬在母后身边”
“刍儿”
“记得!一定记得”)
刍儿,你说的我也都记住了,我全都懂……不自觉收紧手掌,抬眼望向人海,以不见了勇子和抗儿他们。
我安心的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身看向秦王:“此番离郢,衍玉可能一生都无缘再踏此处黄土,衍玉还想去王陵外的水川竹林另祭一人”
秦王眼睛骤然一闪:“是什么人”
我抬起眼睛,丝毫不掩饰其中讥讽,看向秦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自韩国灭亡,他便派人在孤愤台刨坟掘墓,却没有找到小师父尸身,这些年他不断派人前往各地打探,从未放弃过追寻小师父下落。突然出现的竹林孤坟一定会让他心生怀疑,以为我想前去祭拜的可能就是小师父韩非,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跟我同去,好确认心中疑问。所以,这将是甩开秦军的最好时机。
果然,秦王开口:“那我们走吧”
“深山荒凉,竹叶如刀,王上还是在这里静候吧”我深知,我越是阻挠,他越是生疑
“正因山水荒凉,你又重病在身,寡人才不放心让你独去。”
“我看,还是不必了,墓主素来也不喜人多”
他抬眼看了一圈身后侍从卫兵,略不自然的笑了笑:“这样,其他人都留在此处,寡人单独陪你同去,这样寡人不用记挂你的安危,也不会扰了亡人清净”
“衍玉重疾在身,逃不远的!请秦王稍事休息”
“好”秦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忘将一抹特殊的眼神递给蒙恬,只见蒙恬微微点头,可见阴谋以成。
他们可以眼波传信,而我却是最了解他们的人,自然可以领悟其中大意,只是此山名为水川灵脉,面朝王陵而背靠都城繁巷,想要围住它,恐怕非要转悠个一两日,不能完全封死。
我移开眼,先行一步。
自王陵而出,直上青丘,踏过溪水横流的独木小桥,迎面清风徐徐,夹着一股翠竹独有的清香之气,点醒绿草,吹醒野花,远远的,一只伶俐的红眼白兔,从他的墓前一跳而过,惹得歇在碑上蝴蝶跃然而起,翩飞而来,落上肩头。
“来之前,我还在担心,将您安置在这里,是否太过冷清,如今看来,此处清雅无污,又有它们相伴,也不会太孤独”我蹲下身,抚摸着石碑上我亲手刻下的大字:慈父李牧将军之墓:“这样,女儿也可以放心离开了”
不多时,秦王果然三两步追上前来,停在身后:“这是……?”
“让秦王失望了,这里并非小师父葬身之处,而是赵国武安侯李牧将军安息之所”
“不可能!”他走上前,一把将我推开,瞪大眼珠仔仔细细看着墓碑上的字:“不可能,这一定是韩非!一定是他!他休想用这种伎俩瞒骗寡人!”
“如秦王所见,他不是小师父”
“胡说!天下皆知,李牧一生无儿无女!怎会有人尊父立碑,这分明就是你偷天换日、瞒天过海之计,将衣冠葬在孤愤台掩人耳目,其实这里面躺着的,才是你那奸夫!”
“请秦王小心说话!我与小师父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是天地为证的夫妻!”
“好一个天地为证的夫妻,寡人今日就要将他掘坟挖骨,鞭尸三日,以泄当年夺妻之恨”
“你要干什么”我一把推开妄图移碑的嬴政:“我说了,这不是小师父”
“若非韩非,你怎会临走还舍不下他!硬要独身一人来这孤山野外祭拜于他!你最好给寡人乖乖闪开,否则,就别怪寡人将他挫骨扬灰!”
我使出全身力气再次推开逼近前来的嬴政:“我说了,他不是韩非!如你所见!这里葬着的就是我的生身父亲,李牧!”
一瞬间,他震惊的停下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李牧的后人!我根本不是楚国公主!世界上也从来没有什么楚国公主!秦王要联姻的妻子,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个人!”
他瞪圆了眼珠,死死的盯住我,样子异常吓人,良久,他竟“咯咯”怪笑两声,再次将我一把推开,亲自动手掘墓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再次上前阻止
“闪开!”他一把将我推开,掀出几丈远:“寡人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谁!你为何死了多年,还要挡在寡人与她之间!你夺了寡人的女人!竟还敢在此安然长睡!引她祭拜!”
“我有信物为证”我爬起身,解下颈上玉石,现于二人之间:“此玉名唤渊源玉,乃是赵家世代相传之宝,是当年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之物!后来,母亲为国联姻,不得不抛弃情郎远嫁楚国,于大婚第二年生下我,而我名字唤作衍玉,所衍之玉,正是此物!”
他缓缓回过头,用一双通红的狼目死死盯住我手上温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当年,我母亲之所以将我送去赵国,正是要送我回到生身父亲身边。只是没想到,父亲根本不知晓我的存在,致使亡赵之际,我们才凭玉相认,后来,你的离间之计得逞,致使赵王杀他于王宫,我带人死闯殿宇救回他的尸身,将他安葬在母亲旁边,以全其生不能相守相见之离憾!此番衍玉来此,只是祭奠自己的生身父亲!”
“你撒谎!寡人不信!你是楚国公主,是寡人命定的女人!才不是什么李家女儿!”
“我没有撒谎!衍玉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立刻便可赴死”
“不是!”他扑过来,抓住我的双肩:“你是楚国公主,是寡人的王后!你去赵国,根本是为了遇上寡人!老天有意让寡人遇上你!有意让寡人娶楚国公主!老天也认为,寡人与你,才是最相配的夫妻!”
我仔仔细细的盯着眼前的男子,透过他刚毅俊朗、自带威仪的皮囊,直抵他那颗权力欲望下无人救赎的心:“好,就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事实就按秦王说的那样好了!可衍玉想知道,假如回到当年,秦王依旧在楚系势力的压制下,而我也没有逃婚,顺利嫁进咸阳,入主兴乐宫,依秦王视权如命的本性,就真的会对我没有猜忌,就真的甘愿受我摆布吗?”
他皱着眉头,眼眸里闪过一丝犹疑,缓缓松开捉住我的手!
“若我猜的没错。你应该也会像对待娴之一样对待我,对吗!无论是谁坐上那个后位,都是一样的后果,对不对!”
“不”他再次抬起头,惊愕的看向我:“寡人绝不会杀你!”
“是吗?!”
我抬起眼睛,触到他眼底的一刹那,他已经肃然明白过来,倒退一步:“你……你!”
“没错,我不仅知道是你害死了华阳太后和娴之,我还知道,你根本没打算放过子启!更不打算放过熊抗!你不打算放过任何王族之人,你要永绝各地复国之念!你要称霸天下,大权在握!你骄傲而毒辣的心,永远只会膨胀,不会缩减!”
…………
“原来你一直都知晓”他苦笑一声,侧头看过我:“既然你都知晓,可你为何还要对寡人温情款款?柔情似水,只以为你是性子温婉了!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吗?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你一直在骗我!”他眼中含伤,好不可怜:“你为何要欺骗寡人”
“要想从城府深沉的秦王手上,再度逃出,怎能不学些手段。这一切从头到尾皆非真心顺从”
“你敢!”他上前一把攥紧我的手:“你还想逃到哪里去!你如今已经亲友尽绝、举目无亲!世上唯一的血亲,只剩下寡人为你养大的女儿!天地茫茫,你却只有寡人可依,寡人告诉你,你是寡人的王后,此生此世,你都只能留在寡人的后宫!”
“正因已经被杀的举目无亲,所以才不会留在你这个恶魔身边!而秦王的王后,已经被他亲手毒害!心碎而死!”我猛然从他手中抽回手:“你还是醒醒吧,你已经没有王后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手掌:“寡人怎么会突然没了力气”他抬起头,看着我,瞳孔骤然一缩:“是你!“芈衍玉,你对寡人做了什么”他说着,便要向我扑来,却因葯性发作,身体不受控制,险些扑倒在地
“衍玉为防止有人恶意破坏生父墓碑,所以早一步在石碑上洒下了软骨散!衍玉早就告诉过秦王不要动墓碑,可你偏不听”
“你想杀寡人!?”
“时至今日,我岂会让巫少白死!”
“那你……你又要逃走!?”他眼睛骤然眯起,牙根磨的‘咯咯’作响:“芈衍玉,你想都不要想!你别忘了熊负刍唯一的血脉还握在寡人手里”
“秦王今日见过他吗”
“你!难道……你……你做了什么”
“秦王无需知道我做了什么,秦王只要知道,抗儿已经逃出这里,你永远都不可能再找到他!并且你也已经阻止不了我的去留!”
“你不能离开寡人,寡人苦苦寻你半世,你为何一定要这样折磨寡人”
“其实,我也曾想,若一切从头,我也许真的会安心承受你的深情,守在秦宫,荒老一生。可惜一切无法从头,也无处从头,自你决定计杀小师父那一刻开始,我们之间,便注定是这翻模样!我杀不了你,可我也不会让小师父白白受了伤害,更无法留在拆散我和小师父之人身侧”
“说到底,你还是忘不了他!说到底,你就是为他报复寡人”
我不再看他:“嬴政!你要娶的楚国公主,世上本无此人!而我与小师父,也彻底被你斩断情缘,永难相守。你我也算各有报应,各偿苦果,我真的希望与你的一切恩恩怨怨可以到此结束”
“不,不可能,不管你是谁,寡人都要你!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寡人敢要你,你不能离开寡人,你不能”
我见他仍旧冥顽不灵,便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叹息一声,做别道:“秦王安心在此便可,百米之内,已经洒下雄黄葯草,寻常蛇蝎毒虫,绝对不敢靠前。告辞”
“不要,不要离开寡人!”他竟匍匐了两下,抓住了我被风拂起的袖口:“不要走,寡人不要你走!寡人寻你半生,却总是寻遍天下而无果,如今你以回来,寡人绝不让你再度消失!寡人不在意你是谁,是何身份,寡人也不在意你的过去,心里有谁!寡人也可以不计较你的温柔是真是假,寡人只想让你留下来,陪在寡人身边”
“嬴政”我蹲下身,将他扶起身,依靠在墓碑前:“当年刖刑赢新之日,赢新曾经发下诅咒,说我会像我娘一样,终身不得所爱。就前半生看来,她的诅咒万分灵验,我的确是像我娘,无缘与心爱之人相守相对,就算为所爱之人生下孩儿,也是母子情缘浅薄。而我母亲一生得父王宠爱,可她从未从心底欢喜过。最终也因求而不得郁郁而病,惨死于父王嫔妃之手!”我伸出手,仿着他从前对我那般,轻轻擦去他眼眶下流出的液体:“如果留下来,我的结局就会像我娘那样,闷闷不乐的死在你的后宫里,你也一定要让我留在你身旁么?”
“不会的,寡人会让你欢喜,寡人不会让你伤怀”
我摇摇头:“你从来都没有那种力”
他迟迟的松开了握住我衣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看来,你是一定要走”他定定的望着我,眼泪无声滑落:“你一定要走,是么?!”
“是的”
“好,寡人今日就再放你一次,可是芈衍玉,你记住,就算你今日逃出来这里,也逃不出寡人的百万铁骑!你脚下踏的每一分土地都将为寡人所有!土地上的所有生灵也都必将属于寡人!寡人向你保证!很快!你又会回到寡人身边!”
我不再多说,站起身,躬身施礼,最后看一眼孤零零的坟堆,转身迎着春风而去
…………
我按梅姑所说,一路沿着竹林直走,在尽头找到了她为我准备的马匹和干粮,按照约定,还有两件便于行走的男装葛衣。我将金钗华服退下,就地掩埋。换上其中一身干净利落的男装。一切准备就绪,我正要翻身上马之际,却听得一声骏马长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阿姐”
我转过身,却见毕之一身水蓝,高坐骏马,从竹林尽头悠然而来
“毕之?!”我吃了一惊,随即转喜:“你怎会在这里?”
他翻身下马,走到我的身侧,嬉笑着拱手见礼:“臣韩青,奉楚王之命,前来接应军师”
“是你?”我突然明白过来,子启为何可以放下心中嫌隙,书信于我:“原来是你这家伙怂恿熊启救我!”
他笑得得意:“说好一起隐居。我却等不到你,无奈只能出来寻你”
“对不起……”
“不要道歉!其实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抛下楚王负刍不管的。可我也知道,嬴政一定容不下楚王,你最后还是要跟我一起隐居的”他向前探了探身,笑眯了眼睛:“怎么样,我全猜对了吧”
眼睛突然一热,带着酸酸的心疼:“你应该早早劝我的”
“劝你什么?丢下亲人不管吗?!”他深吸一口气:“其实阿姐做的对!虽然你也无能为力,可你毕竟陪大王走完了最后一程,有亲人陪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掉了下来:“原谅我吧,下次我不会骗你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那个,我从没怪过你!又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真的,这还要怪我,当初竟是没想到一丁点办法……”
我再也控制不住,踮起脚尖,手臂攀上他的脖颈,将他拥紧,此刻,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这样抱住他!狠狠的哭上一场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男子呢?怎样看怎样玩世不恭,可却永远都是最心细,最周到,最没有要求的那一个!明明从一开始就明白我的心思,却不点破不违背不劝阻,总是默默的做着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却能改变大局的事
“别怕,没事了”他环住我,将我抱紧:“除非我死,否则我再也不会让你冒险了”
我突然从温柔中醒来,明白自己仍旧身处危险之地:“对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我从他的怀抱里抽离出来:“秦王的葯最多持续到日落时分,我们快点走,今天必须出城”
“奥……”他挠挠头发,扯了个灿烂笑容:“来,我扶你上马”他说着,已经将我推到马上,自己翻身上了来时的棕色骏马:“从这边冲下去就是闹市,我们快点走,一定可以出城”
“好!我们走”
策马扬鞭之际,我最后一次回望远处的孤坟,和山林遮蔽下的王陵,刍儿的声音回荡深山:
“没想到,机缘巧合,竟在失去江山后……寡人还能一顾此地……能长眠此处,常伴父王母后,也算有始有终,负刍何憾之有啊!………………王姐,一直都是你来保护我……现……现在,换……换我来守护你……还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