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风歌词,被粗暴忽略的汉语黄金
“华语乐坛”这四个字,近来愈发少见提起了。当下年轻朋友口中反复热衷地念叨着“c-pop、m-pop”,一言不合就想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学不会猫叫也要喵喵几下以示没有被时代的大浪拍死在沙滩上。
然而喧嚣的背后,人越来越容易怀念过去,怀念流行歌曲不会朝生暮死的那些年,怀念一首歌可以传唱整个青春期的美好,怀念卡带、CD机,怀念内存不大的 mp3,歌曲加加减减、删了又删……
这首东风破唱完,磁带就该翻面了。
你还记得高考前反复默写过的课文吗?
但如果找个句子,起个头给你:“天青色等烟雨,而我OOO。”你能默写出上下句吗?
再试试看:“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OOOO,初恋的香味就这样OOOOO。”
还有你扔掉历史书也不会忘记的:“东汉末年OOO,战火连绵不休……”
成为一首经久不衰的“经典好歌”的首要条件,究竟是写词、作曲、编曲抑或演唱?或许很多人会觉得“旋律”最重要,“声腔”、“编曲”次之,至于唱的是什么词句,大约只是让歌手出声的借口。
然而仅仅几年过去,被网络洗脑歌荼毒耳朵的人们纷纷回归社交网络、刷起怀旧 TAGs ,终于明白了作词人的心血、歌词的珍贵。
via 倪一宁cookies。评论里有位微博用户说:感谢博主的解读让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一首《山丘》听了这么多年。
《山丘》是由李宗盛作词作曲并演唱的一首歌,歌中唱道:“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 再也唤不回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好的歌词愈发像蚌中珠,当编曲与旋律慢慢后退,是那些歌词在心中反复痛出了光泽。又或者可以这般比喻——好的旋律是肉体、歌词是灵魂,肉体湮没成沙时,好的灵魂风化不朽。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那些年台湾顶尖制作人的生存状态与我们见证过的华丽盛景皆然相反。翻阅中国流行音乐史,在那些光鲜的名字——方文山、林秋离、娃娃等台湾顶尖作词人背后,有着一个个流淌着鲜血的残酷过去。
赤裸摊开的音乐产业针对歌词的下单、采购、竞标、量产流程:作词人得先功课唱片公司的内部企划、制作、营销的关卡,顺应业主阴晴不定的品味,才有机会正式面对市场的考验。
1999 年,方文山出道。回忆起自己的入行经历,他说:
1999 年,我把一百多首歌词,投了一百份,给 CD 内页许多工作人员的名单。
这一百份中,只有吴宗宪跟我联络。宪哥那时候主持《超级新人王》,接触了很多词曲作者,才把“阿尔法”从个人经纪公司转型成唱片公司。我是那个 timing 寄作品,跟杰伦同月签下词曲经纪合约。
那时候公司编制很小,我负责推歌,唱片公司有什么收歌会议,我跟杰伦会写歌去竞标。公司作者的作品都会录成卡带,送去唱片公司挑。我卖出去的第一首歌就是江蕙的《落雨声》。
方文山,1969 年 1 月 26 日出生于台湾花莲县,华人版图出版社总编辑,中国台湾男导演、金牌作词人,有“词圣”的美誉。其擅长拆解语言使用的惯性,重新浇灌文字重量,赋予其新的意义,纺织出新的质地,建构后现代新词风。创作的词曲中有画面感和东方风,非常符合江湖的整体音乐风格。
在卖歌的过程中,方文山经过几个阶段,一是对方只要周杰伦的曲,不要他的词;第二个阶段,对方要求二人合作,直到第三个阶段,有人发来单独的词作邀约,可是要比稿。一直到如今的第四阶段,只找他约稿。
作词家丁晓雯也遇到过同样的困扰:歌名被改、抗议无效;一些歌曲直到 CD 上架才知道被改,完全没经过商量;被擅自修改歌词、甚至出现歌词没看清楚而唱错就出版的例子。
尽管丁晓雯始终坚持为发来委托的艺人量身定做歌词,然而面对苛责的创作条件,他也曾流露出忧心忡忡地伤感:
后来一个旋律发给一二十个人来写,没想法也没方向,我觉得这叫做碰运气。我就想为什么做唱片的不管是制作人、企划,或是公司的任何主管,你对你的歌手和音乐没感觉,你不知道方向、不知道定为,然后你要这些专业的作词人陪着你耗时间?那真的让人有一种临时工抢工作的的悲哀感。
正如陈乐融在《我,作词家》一书中回顾彼时的台湾乐坛:呕心沥血的作品屡遭退改,或被擅自修得面目全非,是那个时代的常态。更严重的是以“大比稿”方式征集稿件,广发样带交给作词人竞写,回收件数动辄百计,最终只有一件有幸录制成歌,其余都只能丢进垃圾桶。在任何行业,即使是以压榨脑浆为常态的广告界,都难以想象有如此大手笔的“浪费”,如此华丽残酷的“常态性才华虚掷”。
丁晓雯,1963 年 10 月 2 日出生于台湾台北,毕业于台湾辅仁大学,中国台湾音乐人,中华音乐人著作协会(MUST)理事长。
词作简约而纯朴,主要有:王杰的《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小虎队的第一首歌曲--《青苹果乐园》也是丁晓雯的作词。
但在这阵行业暴风雨中,也有人能划一叶小船苦中作乐,他作词人林秋离。
林秋离作为入行的故事有几分浪漫,他说:“换过很多工作,一直到认识熊美玲,为了追她,把自己变成一个职业作者。”
林秋离,1960 年 8 月 21 日出生于台湾,中国台湾词作家、唱片人。曾任台湾海蝶音乐董事长,现任果糖音乐董事长。 自 20 世纪 80 年代先后写出《哭砂》、《谢谢你的爱》、《听海》、《剪爱》等诸多脍炙人口的歌词。
那一年,二十一岁的林秋离退伍,下午跑药房业务,常翘班溜到安和路一家民歌餐厅写东西。他从小有个志向想当作者,写书、小说、散文,但又没有胆子去投稿,积累了一大堆手稿。
那个民歌餐厅有驻唱歌手黄大军和周治平,在他们的引荐下,机缘巧合林秋离认识了陈小霞,和已发表了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的梁鸿志。陈小霞有天对林秋离说:“你一天到晚跟我们混也不是办法,要不要写歌?有钱赚。”于是林秋离获得三千多元的收入,自此人生开始步入一段崭新的轨道。
有一天点将唱片的老板拿来一个卡带,说:“有一个女作曲家的歌蛮有个性的,你要不要听听看?”那时候林秋离正在帮《大学城》纪念专辑里面的张清芳收歌,因此拜访熊美玲。
熊美玲专辑
见面前,林秋离已经觉得这女孩写歌蛮有生命力,demo 蛮有张力。见面后,更被她折服,没隔两天林秋离便和朋友讲:“我们要不要约熊美玲去海边走走?”,等到第三次见面,林秋离对她说:“我们一起合作写歌吧。反正我也没有地方住,干脆我搬到你那里住,房租我来付。这样方便合作,又不用打电话。”
如果这种程度的狗粮你就觉得甜,那林秋离下面这段自白岂不是要吃撑?
我写歌绝对不是靠灵感的,而是有目的、有任务性的。第一个,我要确保她喜欢我的词,因为我们合作全部是用填的。她先有曲我写词,我要先确保我是不是还能吸引她,她是我取悦的唯一对象、是我的客户。第二个,我必须将作品卖掉。第三个,必须让卖掉的作品想办法让它变红。
所以说,作词人不光讲情话比凡人漂亮几分,恋爱起来更是胆大脱俗。
林秋离:写歌不难 因为有“熊”追我。
台湾业内评说他们的相遇:“熊美玲就宛如琼瑶笔下的女主角:细腻,敏感,飘飘然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而林秋离则像一位只有在小说中才会出现的痴情男子,在仙女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在看似美好的一份情缘背后,因共同的理想和爱好走近的两颗心,为了音乐,一路走来其实也有数不清的艰难辛苦。
《哭砂》是黄莺莺演唱的歌曲,由林秋离作词、熊美玲作曲,收录于黄莺莺 1990 年个人专辑《让爱自由》中,并被众多歌手重新翻唱了 2 0余次
比起上面两位,姚谦的经历则显得更为接近大部分作词人的生活。在台南 HONDA 汽车当了两年销售员之后,因为喜欢流行音乐,姚谦一直应征唱片公司。在发现公司的办公地址多在台北后,他决定“北”漂,辞职搬家到台北。
在台北,姚谦先是为餐厅做美工,半年后重新撒一次履历表,进了海丽唱片。做的第一张唱片(江玲的《分手》)成为他的机缘,让他为伯乐相中,一年后被点将挖走。
在姚谦的作词经历中,刚开始写歌与后来的心态是截然不同的。对他来说,钱在当时并没有概念,那个年代写歌并非正职,不是赚钱的道路,纯粹是为了荣誉感。
我真的意识到写歌可以当作主要的专场来做,几乎是两三年后,大概到《鲁冰花》的歌词。写歌你会被很多东西给绊住,有时间压力、制作人想法等等这些,基本上算是我用我的基本功来对付,因为小时候写文章还行,作文就是用你的阅读和写文章的记录来服务别人。
美术对于姚谦的文字有着很大的影响,与现在很多年轻的作词人不同。姚谦擅长视觉思维,譬如说写黄昏,他擅长从环境下笔,人的状态、心情、结论。
这种写法,姚谦一直认为是受到袁琼琼、朱天文、朱天心哪一代八十年代小说家的影响,后来发现是与自己擅长的美术息息相关。
姚谦,1961 年 6 月 21 日出生于台湾,毕业于昆山科技大学,华语流行歌坛写词人,制作人,音乐经理人,作家。代表著作《鲁冰花》《我愿意》《如果爱》《脚趾上的星光》。
美学调性似乎是台湾作词人用文字探讨的一大论题。更接近大陆的中文语言语序,新鲜又不失中国传统文化的韵味,一直是台湾歌词文学的最大特征。
虽然不擅长美术,但是同样在意意境的方文山表示,对中国传统美学的审美反映到他的作品,特别是中国风的区块,“就会把它的意境全部经营在一个气氛里,不会跳 tone,不会有过与现代、网络感的词汇,不会使用很时尚的字眼。我会刻意维护文字上的纯洁度。”
后来方文山写作韵脚诗,就赋予一个定义是“素颜韵脚诗”,意为素着一张纯汉字的脸,没有外来语,没有英日文,它就只有汉字,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用空格跟段落去断那个语境。
这首诗如果有“针叶林”,就不可能出现“电脑键盘”,如果有“网际网络”,就不会出现“蝴蝶”。这是自己刻意的啦!就是整个调性在描述什么事情,不容易横空出现一个不是这个调性里面的语汇。
方文山的歌词开创了“中国风”这一歌词意向,现今已发展成一种艺术形态
今日提起作词人,我们惯常想起林夕、黄伟文。内地对于香港乐坛评价之高也与对二位的才华公认脱不开关系。两位伟文不仅高质高产、语言精妙、写歌贴合歌手气质,而且切合音律。
其实,香港乐坛也有自己的中国风,因为粤语有九个声调(或六种),作词更有韵味。例如许冠杰和黎彼得撰写的《断肠梦》,很明显就受到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
就连林夕也表示“我认为唐诗宋词是我创作最 primary(主要的)的根”。
用字方面林夕有很多讲究的地方,有时候个别字眼的改变,可以呈现出翻天覆地的时空情景层次变化。
不过,对于大部分在大陆生活的乐迷来说,粤语歌可听性极强,但在 KTV 的传唱率和点播率并不太高。这时候,便不得不感谢统治过华语乐坛一个时代的台湾作词人,提起过去的三十年里,台湾这块岛屿贡献给“汉语文化圈”的那些重要文化输出——中国风。
用现在的目光回望过去,中国风依然是高级的。二十一世纪的新华语歌词受限于歌手、题材、旋律走向,关怀的领域也局限在爱情、亲情与友情。而在中国古代的诗歌中,枯藤老树昏鸦皆可入境,小桥流水人家皆可入情。
同样的题材,在人的感受之外,适当加入环境和风俗的描写就大不一样。正如知乎上“如何评价方文山的中国风歌词创作?”中,范翔宇的回答:
以方文山《娘子》为例,“娘子却依旧每日折一枝杨柳,在小村外的溪边河口,默默地在等我”,杨柳依依,小村外的溪边河口,寥寥几笔,塑造了一幅典型的清新秀丽的江南风景画。与此同时,“景色入秋漫天黄沙掠过,塞北的客栈人多牧草有没有我马儿有些瘦”,又描画出了西疆塞外的荒凉与悲切。
周杰伦《娘子》mv
李宗盛:我听他们第一张专辑的《娘子》,觉得这首歌是天才之作。严格一点来说,过去想要中西融合的人,尝试了几十年都失败,这首曲子却是一个成功的案例。因为要融合中西,一定要互为表裡,我也一直在寻找这其中的解决之道,而当我听到《娘子》这首歌时,我的直觉是:“操!他妈的这个很厉害。”这首歌值得被鼓励,因为创作者没有全盘投降,而找出了一条东西兼蓄的路。
via 知乎用户范翔宇
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我们怀念过去的作词人的作品,怀念让唇齿留香的中国风歌词字句,如同怀念一个时代的落幕,殊不知那个时代也并非最好的时代。但今日乐坛的机遇与未来更丰富更国际化,却再无华语乐坛“百家争鸣”式的盛景,快餐文化和创作的工业化的弊端凶恶,实在令人遗憾。
有人曾做过这样的描述:“这里有被当代文学史粗暴忽略的汉语黄金。可以说,歌词从来未进入过正统文学史的残缺视野,但其中的精华部分绝不逊色于任一种现代文学的典范作品。它的光辉不在人们的视野之外,而在人们的意识之外,它是我们视而不见的一束强光。”
中国的歌词创作绝不是当下网络口水歌水平,五千年的华夏文化累积,我们曾利用这馈赠中很小的一部分使华语乐坛抵达过某一高度,相信只要有心,再度超越并非难事。
参考资料:
1、本文摘录、参考陈乐融所著作品《我,作词家:陈乐融与14位词人的创意叛逆》;
2、知乎,如何评价方文山的中国风歌曲创作;
3、百度百科,各作词家介绍、代表作页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