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着的写手们

佛珠

2019-11-04  本文已影响0人  点火燧石

空气中弥漫着黄白色的雾,有些呛鼻。伸出手,手上很快覆盖上一层黄色的粉。拉近一看,那一粒粒的粉尘,都是木屑。

喉头有些发痒。轻轻一咳,却听不见咳嗽的声音,咳声被电锯与车床的声音盖住了。向上看去,却看不见天花板与灯光,只剩下浓厚的黄白色的雾,还有一个个模糊的亮块。

他今年47岁,脸部被头罩、口罩、护目镜还有一层薄薄的木屑遮住了,看不清他的面孔。透过漫天飞扬的木屑,可以看到他面前的迷你车床。车床的刀刃切入木条,木条发出痛苦的吼声。这吼声也被噪音盖住了,只能看见木屑如同泉水般从刀刃上喷泻,漫入黄白色的雾中。

扭曲的噪声停下,木条的末端留下一颗圆珠。他取下圆珠,把刀刃摇到剩下的木条上,摁一下开关,刀刃又开始转动了。把刀刃拉近,木屑又喷了出来。又是一颗木珠。这是今天的第几颗木珠了?数不清楚。不过车出的木珠总是越多越好的。现在是......晚上九点?不知道。他买不起手表,而浓厚的粉尘与灯光又把夜色盖得严严实实。别人还在工作。可能是八点?七点?不清楚。看看抽屉里,木珠都快要堆满了。他打了个哈欠。也可能是十点吧,谁知道呢。不过明天早上七点钟又要过来上班,这点是清楚的。

喉头越来越痒了,气管里似乎有一些东西。他一边拉近刀刃,一边用力地咳。他咳的很用力,却一点咳声也听不到,都被噪声盖住了。那些东西仍然卡在气管里,出不来。继续咳几声,一股滑溜溜的东西突然涌进他的口腔。停下刀刃,摘下口罩,把痰吐在木屑里。痰是黄色的,豆子般大小的一粒。他叹了口气,转过头不再看它,戴上口罩,打开刀刃的电机继续工作。

肺部隐隐作痛。“肺子的确是越来越差了,”他寻思着,“在这么下去早晚得来病。”鼻腔里也是痒痒的,气味有些刺鼻。这个口罩挡不住细小的木屑,然而更好的口罩呢?厂里也舍不得买。又叹了口气。听说隔壁车间有一个人得了什么什么肺病......是什么病来着?记不清了,不过好像和木屑有关。自己可不能来病啊。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待业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

又是一颗木珠。取下,放入抽屉里。忽然想到,每天车这么多珠子,这些珠子有什么用呢?好像是用来做佛珠的。听说别人买这个,是因为转佛珠能求佛祖保佑。车佛珠能求得佛祖保佑吗?希望吧。自己车的这些珠子,再加工加工,听说价格挺贵的......

喉头又痒了起来。咳嗽几下,依然没有听见声音。

固定木条,打开电机,拉近刀刃......

"突,突突突......啪!"木条没有被固定好,直接崩出了基座。在末端,木条留下不均匀的条纹,又被喇出好几条裂缝。

"这根是不能用了。"他叹了口气。最近对工作是越来越心不在焉了。可是,他怎么能集中注意力呢?闭上眼睛,一片黑色中就会显现出一张惨白的诊断单。诊断单上的字迹已经不怎么清晰了,但仍能看见几个隐约的大字:

混合性肺尘埃沉着病 三期

大字过于刺眼,赶紧把眼睛睁开。护目镜起雾了,他把护目镜摘下,用手指抹了抹。几粒木屑飘进眼睛,蛰得他流泪。

戴上护目镜。停下电机,插上新的木条。拧,拧!基座的固定架吃进木条里,凹进去一条缝。

身体的确是越来越差了。要是一年之前,只要稍一用力,那根木条一定是被死死地卡住,不可能崩出来的。

木条再次发出扭曲的嘶吼,木屑喷泻而出。

拿到诊断书后,他去网上查了查。他干了一辈子活,从来没有关心过这是什么病。不过,查了还不如不查呢:三期的病已经没办法治了。再往后翻,看到一系列并发症......大多数都没听过,不过每一个都令人揪心。他还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妻子、两个孩子;他还有房租、伙食费、学费......他可不敢倒下去。没办法,健康的要去工作,不健康的也只能去工作的。

有什么办法能延缓寿命的?医生给他写了一张纸,纸上都是稀奇古怪的药名,大多数字他都不认识。去网上查查价格,那一罐药就是一个月的工资。

"呯--"木珠掉了下来。拾起来,放在抽屉里。啊呀,抽屉已经满了。看看周围,许多工人已经关掉车床,清扫木屑,准备收工了。空气里的木屑也渐渐沉下来,隐约能看见远处的表。十一点了。明天七点还要上班。

喉头有些发痒。咳......咳咳......又是一口痰。黄色的痰。

夜深了,车间的一角有一只白炽灯,其他位置都只有一丝微弱的光。

他便在这丝微弱的光里摸索着。他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了,看不清黑暗中的东西,但他也不敢打开灯光。他的手四处触摸,凭着记忆在车间中行进。

又是痰。他想把咳出来,却怕发出声音,没有这么做。痰滞留在气管里,有些难受。

"佛祖......佛祖会保佑我的......"

他需要一串佛珠手串。也不知道为什么,确诊之后,突然有了一个执念:佛祖能够保佑他康复。的确,除了佛祖,他还能求谁呢?三期的尘肺听说已经很难治了。别人告诉他,佛珠转的越久,对佛祖就越虔诚,佛祖就越能显灵。他想想,也对啊,要是这佛珠起不了作用,哪会有这么多人买佛珠呢?他怎么会有这份工作呢?

手往这边摸摸。是打孔机。再摸摸这边。一个螺丝钉。

他去网上查了查佛珠的价格。怎么会这么贵呢?他每天做佛珠,车佛珠,也不觉得这佛珠能耗费多少人力。这佛珠的价格比他每天的工资加上木头的价格可高多了。他舍不得买。

沿桌子摸着......一个箱子!他心里不禁窃喜起来。这下子,用不着花钱就能拿到佛珠了。佛祖会显灵,病会好,还能开心地过半辈子......

他的手向箱子里翻,头四处张望着。车间的另一个角落,有亮光的地方,几名工人围在一起说着些什么。他竖起耳朵,仔细听。

"我们要劳动保护!我们要争取自己的权益!我们要......"

"太好了!那几个工人没有注意到我。"他心里一阵狂喜。可以毫无顾虑地拿佛珠了。他的手深入到箱子里。摸到了!圆圆的,硬硬的。抓住,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不要发出声音......

他把佛珠手串攥在手里,仔细地看着。佛珠在微光下泛着光泽。他急忙把手串揣进裤兜。心有点虚,看看那个角落的几名工人,好像没有发现他。放心了。他踮着脚,急忙从后门离开了。

香火味。呛鼻。到处都缭绕着青烟。

他站在队伍之中,队伍里有穿着皮草的妇女,有西装革履的男子,也有和他一样衣着普通的人。

队伍缓缓前进。尽头是一座大佛,端坐着,笑着,肥头大耳。在队伍边,也有一个穿着青袍的和尚,与佛像一样地笑着。那名和尚肚皮有些凸起,脸上有斑,嘴向上拉去,快与鼻子凑到一起了,有些扭曲。

他拘谨地站着,把身子缩到最小,生怕碰到那些昂贵的皮草与西服。他的右手上套着一串佛珠。佛珠是一粒粒木珠,但是没有打磨,也没有抛光。他看看佛珠,又看看四周,心里有些着慌,闭上眼睛,用大拇指把佛珠挑起,一转,又是挑起,又是一转。

这佛珠是从厂里偷的啊!本来想靠佛祖保佑,把病治好,想不到心里却越来越虚了。看看佛珠,表面粗糙,没有光泽。没办法,这佛珠手串着实是贵的,他买不起,只能从厂里偷了。但是偷了东西总归是不好的,或许来庙里做善事就能弥补吧。

一挑,一转。一挑,一转。"我这样转个九千九百九十九圈,说不定佛祖就能显灵,我的病就好了呢!要往好处想。"他这么安慰一下自己,又开始转那串佛珠了。

喉头有些发痒。咳,咳,是一口痰。刚想吐出来,环顾一下四周。这可是佛祖的庙啊!佛祖看着我呢。想到这里,他把痰咽进了肚子里,当做这痰从不存在一样。

快到他了。面前的一名贵妇掏出一叠钱,塞进功德箱的缝里,红红的一团。那和尚微笑着,看的眼睛都直了,直到那叠钱塞进了功德箱里看不见踪影,他才急忙说了声:"谢谢施主!善人有善报。"

那贵妇笑着离开了,脸上涂着浓厚的妆。轮到他了。那和尚看着他,表情冷冷的。估计是看到他普通的衣着了。他有些羞,把手掏进兜里,只有几个硬币,根本不敢拿出来。抬头看去,那端坐的大佛正望向远方,也根本没有理睬他。再低头看去,功德箱上有一个二维码。他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掏出手机,扫码,把手机盖严,急匆匆地打了个"5"上去,输入密码,付款,松了口气。那和尚说了句"谢谢施主",他就头也不回的逃离了。

"佛祖不会在意只有这五块钱的,一定不会......"跑远了,他看看手腕上的佛珠,喘了口气,开始咳了起来。

阳光从窗户中照入,有些刺眼。他躺在病床上,费力地呼吸着,带着"呼呼"的痰音。

今天醒来时,他觉得特别清醒。估计大限将至了,他身后留下了一个残破的,困苦的家。老母亲,两个孩子,妻子......

他想叹口气,但是完全吸不上气来,肺里闷的慌,只是呼出一股股痰音。

他想起隔壁车间里那名得病的工人。他得的应该也是尘肺病的。听说他后来去了个什么什么工友会,最后进了局子。好端端的去做那些干什么呢?厂里得尘肺病的也不只那个人一个,不都是老老实实工作,老老实实认命吗?做了工人,也只能受一辈子苦了。唉,也不管了,理会别人做什么呢。

看看手腕上,那串佛珠还在。他把佛珠取下,挑在手指上,转,又是一转。唉,佛珠,是偷来的。佛祖还是没能保佑我。

他停下手指,凝视着佛珠。

这佛珠是人车的,人做的,里面哪来的佛呢?

佛珠掉在地上,滚入一片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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