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论
陶扬鸿
儒者讳言鬼神,非不知也,言之易妄,妄则为妖。欲言其有耶,则祈鬼神以为福;欲言其无耶,则昧鬼神而为祸。鬼神幽渺,不可见也,欲言其有,而夫子何以不论?欲言其无,则六经有微辞焉。《礼记》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又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夫子亦曰:“禹, 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 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 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 ”又祭如在, 祭神如神在。子曰: ‘吾不与祭, 如不祭。”又《易传》曰:“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故范稹与佛教辩鬼神之有无,甚无谓也,不足以辟佛,且违圣人之意。
季路问事鬼神,而夫子答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或曰夫子不答,不知鬼,或重人轻鬼也,而抑非也,夫子之不答,正夫子之所答,夫子令其先尽人道,则自知事鬼神矣,鬼神亦人之所化也,人为本也,知人之事,则知鬼之事,知人之情状,则知鬼神之情状。夫鬼神,二气之良能也,屈则为鬼,伸则为神。吾心之怵惕者,鬼之所在也;吾心之敬畏者,神之所在也。子曰:“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此鬼神之难知也。不可见闻,惟吾心之感应也。有恻隐则有怵惕,而知鬼矣;有敬畏则有仁爱,而知神矣。此鬼神之易知也。人好善恶恶,则鬼神亦必好善恶恶,故以恶人而祈福于鬼神,鬼神必阚之矣,而况福之哉!故班婕妤之对汉成帝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近道之言也。
儒者之于鬼神,如此而已,何佛老言之喋喋不已哉!佛老之本为清净虚无,奚鬼神之足云!侈言鬼神者,后世佛老之徒也,以鬼神之说恐诱世人,使信彼教,故愚夫愚妇多求神拜佛,而不惜供养,甚哉二氏之惑民也!以为鬼神之说可以劝善诫恶者,而不知亦可诬善为恶也,汉武巫蛊之祸,非奸人假鬼神以诬善乎?张鲁妖妄之行,非奸人假鬼神以为恶乎?其所谓鬼神者,非鬼神也,特鬼神之名耳,非知德者,而焉知鬼神之实哉!
且夫歆神之福而为善,怖鬼之祸而不敢为恶,庸人利害之情,而恶足为君子之道哉!为善出于心,非有所利也;不为恶守于道,岂避害哉!苟志于仁,患有所不避也;无愧于心,何鬼神之可惧耶?圣贤之教,存其恻隐之诚,而自好善;养其羞恶之隐,而自恶恶。根良而叶无不茂也,恻隐羞恶之心,仁义之端也,扩充此端,而仁义不可胜用,奚必以鬼神恐诱,而杂以利害之说乎!以鬼神怖之,以利害喻之,而人迷于鬼神,执于利害矣,迷于鬼神,则远人而为道;执于利害,则见利而忘义,胡足以劝善,适足以导淫耳,佛教鬼神之陋也!故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彼佛教多以利害诱吓人,诚哉其小人也!
或曰:“儒家祭祀,祭祖祭贤祭天,非祭鬼神乎?《诗》曰:‘上帝临汝,无贰尔心’,子曰:‘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非畏鬼神乎?’”儒家之祭,情之不能已者也,情以生文,文以达情,祭祖,慎其终也;祭贤,慕其德也;祭天,感其恩也。我源于祖,祭祖以厚生也;我师于贤,祭贤以尊德也;物生于天,祭天以重道也。祭以诚,岂有所求哉!上帝临汝,以自警吾心不贰,非怖上帝也;畏天命,敬其天之在人者,非有所惧也。祭以存情,警以一心,畏以持敬,君子之正也,岂彼异端之邪僻可比哉!
呜呼!尽人道则知鬼神,人德合于天德。原始反终,人与鬼神一也;“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显明通幽,礼乐与鬼神非二也。人可见,鬼神不可见,圣人治人,而不治鬼神,人为本也,本治而末治矣;礼乐可近,鬼神不可近,圣人设礼乐,而不设鬼神,明可烛幽也。而流俗惑于异端,异端耽于虚无,崇于末,玩于幽,敬鬼神而不知敬人,非远人而为道哉?“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圣人原始反终,令其务本也,舍本不务,虽日事于鬼神,而不知鬼神也,其所谓鬼神,皆一己诞妄之臆想耳。
宗教好言鬼神,宗教之陋也;而今之为科学者,又断言无鬼神,科学之蔽也。宗教以感无形者,其所谓灵魂鬼神也;科学以察有形者,其所谓原子物质也。无形者非科学可定为有无。无形者,无形以应之也,鬼神无形者,心亦无形者也,故以心感应之,而以耳目闻见,妄也。徇耳目之闻见,而谓鬼神为无,蔽也。若因其无形无声,不可见闻,而谓之无,则心亦无形无声者也,情亦无形无声者,仁义礼智皆无形无声者也,将谓其无乎!不可见闻者,理也;可见闻者,物也。理虚而实,物实而虚,虚实一也。耳目以格物,心以明理。开务成务,政治科学之能也,穷神知化,其惟道学尽性之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