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西门庆的“成功”秘笈
壹
西门庆家原也不十分富贵,不过是清河县中等殷实人家。几年间,他摇身一变,成了清河县头号“强人”:家资十万,官居五品,权可通天。无论从世俗眼光,或从历史标尺,他都是一个“成功”者。且听媒婆文嫂在招宣府林太太面前,是如何替西门庆美言的——
……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第69回)
媒婆做媒,好夸大其词,也因此六婆之一的媒婆,向来说话很不靠谱。这回文嫂倒也不是无中生有,她太知道什么样身份的西门庆,方才对“四海纳贤”的林太太最有吸引力了。
诚然,西门庆是那个时代的弄潮儿,是那个时代的“骄子”,他以自己的才干,获取了事业上、生活上的成功。对于西门庆的这种“成功”,作者在第30回中,用了一幅带有明显道德倾向的对子,来对其进行评价——
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
作为商人暴发户,“奸巧”是西门庆的性格特质之一,这无可厚非。只是,在很多时候,许多方面,“奸巧”只是一种出自私利动机的手段,而这种手段得以奏效,有其物质基础——金钱(邓通)。
“功名全仗邓通成”,这才是成功秘笈。此一句中的“功名”,并非单指谋求官职,它还可作为西门庆一生,官、商生涯,甚至渔色猎艳等方面的“成功”和“业绩”的概指。
在他纵欲暴毙之前的肮脏而又“辉煌”的几年里,他商运亨通、官运亨通、色运亨通……,心想事成,无往而不胜,全靠的是他越来越有钱、越来越会使钱。
贰
一百多年以前,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随着商品流通的扩展,货币——财富的随时可用的绝对社会形式——的权力也日益增大……一切东西都成了可以买卖的。流通变成了社会的大蒸馏器。一切都被抛到里面去,以便当作货币结晶再从那里流出来。连圣骨也抵抗不了这个炼金术。”;西门庆后期的发家全仰仗“邓通成”,同马克思指出的“货币的权力日益增大”的历史发展趋势,完全相通!
“功名全仗邓通成”中的“邓通” ,是钱的别称之一。
邓通是西汉人。《史记.佞幸列传》中,太史公将他排在第一位,是因他曾为汉文帝吮痈吸脓而得宠。后文帝又将四川严道的一座铜山赐予他,让他可自行铸造钱币。自此,“邓通钱币”流转全国。“邓通”也就成了钱的代称。
西门庆是个成功的野心家。他用奸巧得来的钱财,去换取在生活、事业方面的更大成功。
他深知金钱的魔力。求人、办事,一律用钱开路。他一散荷包,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似乎全书中的所有与之结交的人,无一幸免——
与潘金莲苟合,他用十两银子买通王婆;与王六儿私通,他又用一两银子贿赂冯妈妈;与林太太幽会,他再用五两银子让文嫂当了“马伯六”——帮着搞不正当男女的牵头。这些都是用的小钱。
他与潘金莲合谋毒死武大郎后,武松为报仇,误杀李外传,他“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银子”,上下吏典也使了许多钱,还叮嘱“休轻勘了武二。”;为娶到孟玉楼,他先后给杨姑娘——孟玉楼先夫的姑姑——送了一百两银子……
为了逃脱朝廷的惩处,送给蔡京之子——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提点太乙宫使蔡攸“白米五百石”;赠左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邦彦白银五百两;……这是用大钱。
对蔡京这样权倾朝野的人物,破费自然就更大。第一次上寿,送的是:一尺多高的四阳捧寿的银人,两把金寿字壶,两副玉桃杯,两套杭州织造的大红五彩罗缎紵丝蟒衣,大红纱和玄色焦布的金莲五彩蟒衣各两件,比织来的花样身分更强几倍;第二次上寿,竟是二十扛礼物:
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另外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做贽见礼。(第55回)
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见抬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说了声“多谢!”便叫翟管家收进库房去了。一面吩咐摆酒款待。(第55回)
在金钱、礼物的面前,眼界开阔的堂堂太师,尽也有些不能自持,近乎失态!第一次上寿,西门庆从蔡太师谋得了清河县五品副千户提刑的官职;第二次,蔡太师甚至单独约见西门庆。西门庆到府时,他还“忙走出轩下相迎”,“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金钱把两个地位极为悬殊的人,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西门庆是个生意人,商品意识极强。求什么人、办什么事、开什么价,或挥金如土,或锱铢必较,或一毛不拔,他门儿清着呢。当大官的要送人情,作小吏的也丝毫马虎不得;二者之差异,只是胃口大小不同罢了。
有次,西门庆走宋御史后门,递上履历手本,保举荆都监和吴大舅升擢。宋御史曾得过西门庆不少好处,人情当然要做,“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吏收执,分付:‘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吏典岂有不如同印板,将此事牢牢刻在心上。
来保和吴典恩押送生辰纲觐见蔡京,到太师府门前,未来得及给小费,即遭守门官吏白眼。“来保连忙拿出三包银子来,每人一两,都打发了。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儿”。由此可见当时的“不正之风”之一斑。
叁
金钱是权力的魔方。它是催化剂、腐蚀剂、润滑剂,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西门庆一撒金钱,下至三姑六婆,上至达官贵人,无不在他的面前露出贪婪的面目——或被其驱使、甘为爪牙;或任其摆布,朋比为奸;或为其撑腰、贪赃枉法。
西门庆求人,要散金银;别人求他,照样也得以钱开道——苗青为了开脱自己谋财杀主的罪行,贿赂了西门庆白银五百两;扬州盐商王四峰,被按抚使送在狱中,许银二千两,央求西门庆向蔡太师讨人情释放。
“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这就是当时的现实。官府衙门如此,市井小民又何尝不是这样。春梅、潘金莲先后被吴月娘逐出西门家,分别住在薛嫂和王婆家等候发卖。后来陈敬济也被吴月娘驱逐,穷困潦倒,想见潘金莲,便拿出两吊钱给王婆,不料却受到王婆一顿奚落——
……婆子见钱,越发乔张致起来,便道:"休说谢的话。他家大娘子分付将来,不许教闲杂人来看他。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你若娶他,便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帐。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做甚么?"(86回)
王婆现实得很。她哪管陈敬济昔日光景。她只认钱不认人!我们且看看陈敬济彼时的窝囊样儿,也难怪老虔婆对他可劲儿践踏了——
敬济见这虔婆口硬,不收钱,又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脚簪子,重五钱,杀鸡扯腿跪在地下,说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补一两银子来与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见他一面,说些话儿则个。"那婆子于是收了簪子和钱,分付:"你进去见他,说了话就与我出来。不许你涎眉睁目,只顾坐着。所许那一两头银子,明日就送来与我。"(86回)
——陈敬济也浑然不顾读书人的颜面,为了想见潘金莲,竟忙忙慌慌地向一个老虔婆下跪求情,忘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廉耻尽丧。囊中羞涩固然不假,置家族体统和自身脸面于不顾,他的鄙贱,全书中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金钱的诱惑力无所不在,已渗透到人们的每个毛孔。为了钱,人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捞钱的机会;或出卖色相,或出卖灵魂。被西门庆玩弄过的女人,哪一个不是看中了他袖里的银钱?
西门庆嫖丽春院,要李桂姐唱曲,“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晌不动身。”西门庆见状,连忙拿出五两银子,并承诺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如此这般,李桂姐才唱了起来。
妓女郑爱月、郑爱香乘西门庆在兴头上,一人要了一个貂鼠皮做围脖儿戴。
宋蕙莲很会要钱要物,且喜欢炫耀。她的一言一行,似乎都在向众人暗示,她有着别人不及的弄钱本事。
奶妈如意儿更是后来者居上,每次服侍西门庆后,都不忘记要东要西,什么簪子、绸子、缎子,统统来者不拒。
说到钱色交易,就不能不谈韩道国和王六儿。
与西门庆交欢,王六儿目的很明确。她就是要“借色生财”(张竹坡评语)。说白了,也就是用肉体换取银子。她行动直率干脆,从不扭捏躲闪。她虽无潘金莲的绝代姿容,却能使出浑身解数,满足西门庆从性虐待中寻欢的种种欲求。作为回报,西门庆也给了她所需的一切:房子买了,丫头买了、丈夫也有了肥缺。她并不傻,她笼络西门庆不图别的,纯粹是为了经济效益——钱。她甚至从没做过抛弃自己丈夫,做西门庆妾室的美梦。在她的意识中,她与西门庆之间是一种平等的交易。“也是我输身一场,且落得他些好供穿戴”。真乃有钱出钱,有人出人。各尽其能,各取所需。
丈夫韩道国则更“开放”。当王六儿眉飞色舞地告诉他西门庆是如何勾搭上她时,这位戴了绿帽儿的“王八”,居然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到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38回)
肆
尽管“权财交易”是西门庆发家的重要手段,却也不得不说他的确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商业眼光。他懂得在祖坟边置办产业。他的当铺、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铺铺生意红火;此外,他还控制了本地的码头和标船。搭上官府的线后,他摇身一变又成了盐商。倘若不是死得突然,他还将成为山东省最大的古董商。他的每一项生意,几乎都能为他带来可观的利润。想到小说第1回的半个回目是<西门庆热结十弟兄>,的确,除先死了的花子虚,这十弟兄自结义以来,一直热络着西门庆的富贵生活,同时他们也一直得到西门庆的打赏接济。
帮闲常峙节从西门庆那儿讨得十二两银子后,他的“得钞傲妻”变脸之快,且看第56回把这两人的丑态写得多么淋漓尽致——
(常峙节)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气了。” 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56回)
……
当然,更是少不了应伯爵,祝念实,吴典恩等人。只是这些人,都在西门庆死后,立马改投门庭。且觊觎他家人和财产的“兄弟”,不在少数。
最面目可憎的,莫过于韩道国、王六儿夫妇。他们可算是极卑鄙下作的一对。从当初为了钱围着西门庆转,到西门庆死后,却将西门庆的财物占为己有,已然无一点往日的主仆情分。只是,这样的一对夫妇,在小说的最后,小说家却没有给他们一个“善恶有报”的结局。这也成了《金瓶梅》这部小说,无法解释的所在。
是侥幸,抑或是其他?
或许正因这样的侥幸确实存在,拜金主义才会成为打从有人类社会起,就成了不曾易更的主题,以致数千年来成为人类社会的众生相,直至目前仍主宰着今天的社会风气,且更加单刀直入,更为赤祼祼。而《金瓶梅》只是以不同人物为切口,将人们对金钱的追逐、膜拜的心态,活脱脱地勾画出来,使得这幅人生百态的画卷更加充盈。
这或许便是这部小说最世情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