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羊杂汤
1
二十岁那年,我看上了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他有着玉树临风的身材,眼睛里有闪闪发亮的星星。在他之前,我没有见过眼睛里有星星的人。
我为他着迷,害了相思。我对我的父母说,我要追他。我母亲从一大锅冒着热气的羊肉汤后边抬起头来,用一贯的吵架一样的声调说,你还害不害臊,哪有女娃追男娃的。
我父亲眯着眼睛,正在往几碗羊杂上撒葱花。我父亲认识的人多,包括外村的让我疯狂的他。我父亲说,那娃有啥好的,长腰细杆,干活都没力气。再说,那家穷得,清水洗一遭,水还是清的。
我辩解道:就你和我妈这样好,整天除了杀羊,卖羊肉羊杂,一辈子都卖羊杂,熏死在羊杂的膻味儿里!
我母亲骂我:你个小杂种,没有羊杂,我拿什么养活你们姊妹兄弟长大?白眼狼。
我母亲经常这样骂我,骂我姐妹和弟弟。她不介意这样骂会抹黑自己,好像我们真的是她和很多人鬼混的产物。但实际不是。先不说我母亲矮胖,象个木头墩墩,没有几个人能看上。即使我母亲花容月貌,别人还畏惧我父亲手上的杀羊刀呢。
我父亲大度,他说:那一家和咱们家不是一路人。你要不听,你爱追就追去吧,反正你自己的路要自己走。到时候连吃羊杂的钱都没有,不要怨我。去,先把这几碗羊杂端出去,五号桌啊。
我不去。我不愿再碰到羊杂,碰到任何腥膻的气息。自从遇见星星,我就开始反感我家里的一切。星星是不会有任何不洁的气息的,连灰尘都容不下,何况羊膻。要靠近星星,远离我们家是第一步。
我父亲见我不受使唤,瞪了我一眼,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自己把羊杂端了出去。
2
星星有名字,他的名字自带发光体,我舍不得念出来,把那三个字藏起来,照亮并温暖的的深夜。连他普普通通的姓氏,我都迷恋,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姓杨。星星的名字——文彬。文质彬彬的意思。读书的时候语文不好,若不是 他叫了这样的名字,我是不会知道这个成语的。但,我心里还是把他叫星星,他,是我一个人的星星。而我的名字里,有一个月字。星星和月亮在一起,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我怀着隐秘的窃喜。
星星的父母之间相处模式和我父母不同。他的父母平时惜字如金,并不多说话。需要说话,也是客客气气。没有几个人听到过星星家传出什么是非,也没有听他家讲过别人的是是非非。和周围总是鸡飞狗跳的人们相比,他们家真是高冷神秘。算是关起门来过日子的人。星星的父亲读书到高中,母亲也读书比一般农村妇女多。人们谈论起他家时,总是说,人家是书香门第。人们是有一些羡慕和敬而远之的。我如果语文读得好,我就会知道,他们家最吸引我的,是那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特质。
对星星了解得那么多,甚至连他的父母我都了解了一些,我却还没有靠星星太近。
我有的是办法。我约我的朋友杨柳看电影,说怕散场太晚,让约一个可靠的男性。我算准了,杨柳会叫星星,因为杨柳还没有谈对象,而星星是她的堂哥。
星星来了。银幕上的五光十色不断扫射过来,打在我们的脸上。电影演的什么,我看不到,也听不到,我所有的毛孔和细胞都为星星张开,但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刻意看他一眼。电影散场后,我们去吃了宵夜,我还是没有表现出一点特别的意思,我把自己藏得很好,我怕让星星觉察到我的意图,他会提前逃走。
——因为,我生得很普通,并没有星星那么漂亮。当时,我以为,这是我和他之间最大的差距。
隔了半个月,我又鼓动杨柳和我一起去滑旱冰。杨柳不愿意去,说她不会,她害怕。我说,有我呢,我会,我带你。我不会告诉杨柳,我自己也才学会旱冰,就在这半个月时间里突击学会的。为此,我摔得膝盖青紫,胳膊肘上的伤痕现在也还没褪去。
杨柳试探着问我,约她堂哥一起去吧?她怕旱冰场人多,被别人磕着碰着。我内心大喜,表面上却只是淡淡地说,好啊,人多热闹。
星星如约和我们一起去了。他却不滑,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怕我们摔倒,跟着我们。他说自己不喜欢旱冰。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机会接触到他。
那晚,我们又去逛了夜市,在街边大排挡喝着冷饮。走过新华书店时,我说,进去看看吧。杨柳说,书店有什么好看的?一直随大流的星星却发言说,进去看看吧。我知道星星喜欢看书,也知道他会这样说。为了他和我短暂的意见统一,我内心喜悦。
当然了,那段时间,所有的消费都是我买单。但之前的消费大多数时候也是我买单,因为我家有羊杂馆,家境比我所有的朋友都富裕不少。我为在人前提起羊杂馆而羞耻,却心安理得地享受它带来的福利。
后来,我和星星之间慢慢地不用杨柳出演,因为星星已经顺利地成了我的朋友。我会搞到一些书,掐算着他看完上一本的时间和他交换。
交往几个月后,我在给星星的书里放上了火热的情书。
星星把回信夹在书里,婉拒了我。我有一些伤心,但还是在意料之中。我说:还可以做朋友不?我不希望因为拒绝了我的表白,连朋友都做不了成了。那样,我会伤心一辈子的。
星星果然答应了继续做朋友。可能因为拒绝我有些内疚,他甚至比以前对我更好一些。不过,杨柳又成为我们之间必不可少的一员了。
时间慢慢过去,星星和我越来越熟悉,虽然没有接纳我做他的恋人,但他放下了对我所有的戒备。生活里,星星没有几个朋友的,我感觉,作为朋友,他已经离不开我了。
那天,我过生日。我穿了一条白色蕾丝的中裙,黑色紧身上衣。然后,我把头发盘起来,细心地化了一个淡妆。当我以一个完全淑女的形象出现在杨柳和星星面前的时候,杨柳惊呼说:三月姐,你原来这么漂亮啊!还是穿裙子好,你看你,以前总打扮得象男孩子。我看见星星的眼睛更亮了。
那天,我们在县城酒店的包间里,点了好几道菜,还喝了一些红酒。杨柳从来没有喝过酒,嚷嚷头晕,很快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剩下我和星星。我和星星频频举杯,我的脸热热的,自己感觉满面桃花。看得出,定力很强的星星,有一些意乱情迷。从他身边经过时,我装做脚被绊了一下,快要跌倒。星星急忙扶我,我也就很自然地倒在了星星怀里。
在星星怀里,我眩晕得厉害。我希望,这一刻就是一辈子。
星星想要推开我,我紧紧地抓住他不放。星星于是失去推开我的力气。他终于低头看我,正迎着我抬头的目光。不用说,我的目光里满满地是对星星的爱意。真情总是动人的,星星不由自主地伸开了双臂,主动抱住了我。我知道,我是星星拥抱的第一个女人,那也是我第一次和异性拥抱。我,终于等到了星星,拥有了星星。
但现实没有那么简单。当我以杨柳朋友的身份出现在星星他父母面前时,我从星星的母亲眼睛里发觉,星星的母亲一眼就看出事情的了端倪。星星的母亲和杨柳的母亲背着我们说话。星星的母亲声音不高,但她确定我可以听到。星星的母亲说:那女子——指我——她父亲杀羊的时候,残忍得很。把要杀的羊一刀子撂倒,捆了别的羊,让它们就在跟前看着。血流到活着的羊身子底下,活着的羊吓得抖抖缩缩,叫声都变了。
星星母亲的话,让我一瞬如坠冰窖。
那一刻,我恨我的父亲,为了羊皮好剥,他总是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杀羊。
但我不能灰心不是?我想摘天上的星星啊,自己不爬出冰窖,谁能救我?
星星的母亲有肩周炎,经常发作,疼的时候胳膊都抬不起来。我打听到一个偏方,用陈醋敷着,吹风机最热风持续吹,每次时间越久越好。我提出为星星的母亲试试,当然了,是以星星朋友的身份。星星母亲大概疼得受不了,她不再拒我以千里之外。
我一边帮星星的母亲吹肩,一边用另一只手为她按摩。我为她不间断吹了有两个小时。我一边做一边在心里祈祷,恨不得一次把病根给她除了。
大概这个偏方起了作用,几天后,星星母亲见了我,笑容里多了几分亲切。我淡淡地笑着,又为她做了一次。做完,我拿吹风机的手臂都要抬不起来了。星星的母亲甩着胳膊,直说舒服,我满足地笑了。我说,阿姨,以后我还给您吹,直到您彻底好了为止。
星星的父亲有喝酒的爱好。我父亲搞到一批好酒,我偷偷地带了给星星的父亲,星星的父亲不好意思,我说:叔,这酒我父亲分不出真假,听说您老会品酒,特意让我带给您,让您鉴别的。星星的父亲于是很认真地品酒,顺便吃着我带来的羊肉。当然了,每一次,星星的父亲都会对我说,是真酒呢,而且酒很好。——开饭店的我父亲,不会真的认不出酒的真假的。
至于星星还在读初中的天真的妹妹,拿下她对我而言是区区几天的功夫了。
3
时间是最好的东西。我受到了星星全家人的接纳和喜爱,顺顺利利地嫁给了星星。我没有向星星家要一分钱彩礼,我的父母因此对我极其失望,对我的婚姻从头至尾不闻不问,投了弃权票。我出嫁时,只带了自己的个人物品,别无他物。
嫁给星星后,我才体会到贫穷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不喜欢房间里装电灯,想要星星换成日光灯。星星为难地看着我,我就明白了。我自己掏了钱,让星星换了日光灯。别人家都已经是彩电了,他家还是一台黑白电视。我们房间的简易天花板上面,总有老鼠咚咚咚地跑来跑去,老鼠打架的吱吱叫声也听得清晰,我总担心某只老鼠会不小心掉下来。星星的妹妹洗衣服时,不小心弄丢了一袋刚打开的洗衣粉,被她的母亲数落了半个月之久。至于生活水准,茶饭少油寡盐,比我娘家低了好几个档次。
星星从天空落了下来,落到了人间。我开始叫他的名字。先偷偷地叫他彬,再是文彬,偶尔生气了叫他全名:杨文彬!
我可以忍受清贫,虽然我有一些后悔。在星星到杨文彬的转换之间,春天里,我们的女儿出生了。
杨文彬很爱我们的女儿,他给孩子取名杨新月。他说,你是月亮,咱们的女儿就像天空中清新的月牙儿。
月牙儿会翻身了,月牙儿会爬了,月牙儿会走了,会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了。月牙儿成了我的心尖尖,也成了一家人的心尖尖。
但我对月牙儿有愧疚。别的孩子断奶后,吃的是高档奶粉,月牙儿吃的是豆奶粉,只因为豆奶粉量大而且低价。别的孩子穿着县城买的衣服,月牙儿穿着她奶奶手工缝制的衣衫。别的孩子有很多的玩具,月牙儿只有一个小小的布娃娃,她每天晚上都搂着布娃娃睡觉。
那时候,去南方打工的浪潮刚刚涌起。我和文彬商量,想让他南下打工,改变家里的状况。文彬面露难色,他不愿意去。我猜测,文彬对于未知的世界,是有一些怯的。文彬的父母也不愿意文彬一去那么远,按他母亲的原话说,人离乡贱,哪里都没有家乡好。我无奈无语于文彬父母的态度。
我后来又和文彬谈过几次。他不松口,我就说:要不咱们俩一起去吧?文彬否定了我的方案,他才舍不得月牙儿哭喊着要妈妈呢,他的父母身体不好,也需要人照顾。我说: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难道咱一家子就这样困着,让月牙儿将来也挨穷,比人低一等?
文彬可能被我最后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破釜沉舟一般决定到南方去,这个情绪平稳的男人,有几分壮士断腕的悲壮。我知道,他是被赶上架的鸭子,身不由己。我怕他反悔,在他答应后,连夜给他收拾行李。
文彬看着我,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惊愕,也有很陌生和复杂的东西,我无法猜测,他的眼睛里究竟表达了什么样的内容。但我确定,文彬的眼睛里,不是星星。那些美丽的星星,已经离我非常遥远了,或许它就不应该出现在人间。
文彬出去后的第一年,常常打电话回来,每月也按时寄钱回来。他在南方一个月的工资,抵得上在家里的两倍了。我思念他,牵挂他的平安。每当我问他在工厂的具体生活时,他总是不愿多谈,只说平平淡淡地,好着呢。想来他在那边打工的日子也是不好熬的吧,从此我不再多问。电话里,文彬更多的是和月牙儿说话,问月牙儿,吃了什么好吃的啦,学会了什么儿歌,听了什么故事,月牙儿奶声奶气地回答,父女俩不亦乐乎。
等文彬过年回来的时候,他寄回来的钱已经快一万块了。我们商量,等文彬再干几年,攒够了钱,我们就把旧房子拆了,盖新房子。
新年来临的时候,我和文彬带着月牙儿去我父母家。我买了最好的烟酒糕点,感觉第一次在娘家扬眉吐气。我妈终于不再抱怨,嫁给文彬,是我自己跳火坑了。
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起来。
4
时光如梭,月牙儿上幼儿园了。
杨文彬第二年四月开始,打回来的电话渐渐少了起来。那时候传呼机还没有流行起来,手机更是珍贵稀少的大砖头,对我们来说奢侈得犹如传说。因此,我和杨文彬只能单方面联系。等他打电话到村里的小商店,我就埋怨他,为什么电话少了。他说最近常常加班,忙。我于是信了他,心想,多挣一些钱也是好的。
但加班的杨文彬并没有多寄钱回来。我疑惑,又想,他也该留一些钱善待自己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他的电话少了以后,我心里相当煎熬。
这一煎熬,就是多半年。这期间,我在家附近找了一份工作,超市的理货员。这份工作赚钱不多,却安顿了我空虚的身心,让那份煎熬减轻了很多。
终于等到过年,等到杨文彬回来。看见他的一刻,我心里酸甜苦辣,只想把积攒了一年的思念,对他倾诉。
夜里,我在房间等他,他在陪他父母说话,迟迟不见回房间。我无奈了把已经睡着了的月牙儿逗醒,睡意朦胧的月牙儿哭起来。我喊杨文彬:娃要你哄哩,我哄不乖她。杨文彬于是过来,抱着月牙儿,胳肢着她,月牙儿呵呵地笑个不停,我看着灯下的他们父女,幸福满满。杨文彬只顾和月牙儿嬉闹,很少和我说话。回来多半天了,他还没有和我好好说几句话呢。
月牙儿又睡着了,杨文彬却仿佛没有睡觉的打算,在地上转来转去。我问他:你怎么了,坐那么久的车还不累吗,还不睡?他说:就来,就来。但他没有到床上来,好像睡了多年的床让他抗拒。我于是也端端地坐在床上,只眼看着他。他终于被我看得不自然,他说:三月,我们……离婚吧。
你说什么?!我惊问。突然间我的魂魄都不属于我了。睡着了的月牙儿吓得睁眼一哆嗦,我忙拍拍她,她才又闭眼睡了。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又问杨文彬:你说什么?离婚?好好的,离的什么婚啊。
杨文彬低头不看我,说:你还年轻,我一年只回来一次,害你活守寡一样,还不如离婚呢。我听他这样说,心里松了很多,轻轻地打了他一下,说:咱们不是说好的,等赚够了建新房子的钱,就不出去打工了嘛。你寄回来的钱,我都攒着呢,一点也没有乱花啊。
杨文彬终于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他苦涩地说:不是钱的事。
我的心又吊了起来。我问他:不是钱的事,是什么事?你在那边干的不开心吗?如果不开心,就不去了吧,咱在家里另找一份工作,可能挣的少一些,但咱一家人可以在一起啊。
就在杨文彬提离婚的那一瞬,我想通了,钱和新房子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和他的婚姻,家庭。
但他还是摇头。我看得出,我没有触及到事情的核心,而核心也恰恰是我逃避的,他不愿告诉我的。以我的敏锐,早都觉察我和他之间出了问题,却一直骗自己到现在。
是什么,让无所畏惧的我,变得懦弱?
杨文彬突然抬起头,认真地对我说:三月,你不要追问了,好不好?你只要答应离婚,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多少我都给你,月牙儿你要的话,我也给你。我可以给你和月牙儿在县城买房子,可以一次性把你和月牙儿的生活费付到月牙儿十八岁。
我蒙了,彻底蒙了。半晌,我才问他:杨文彬,你哪里来的钱,那么多钱?
杨文彬有些烦躁,他挥手说:那你就不用管了,我哪怕找人借呢。
我不信。谁会借给一个打工仔那么多钱呢?
杨文彬无奈,横了一下心,对我说了事情的真相。
打工者杨文彬在南方走了桃花运,而且是很灿烂的桃花运。或许是他堂堂的外表,或许是他儒雅的性格,老板的独生女看上了他。杨文彬说,整个工厂都是老板家的,除了这个工厂,他家还有好几个工厂呢。杨文彬说,和他离婚,我没有任何损失,他给我的补偿,会让我比我的同龄生活得好许多。怎么说,他都是月牙儿的父亲,他不会亏待女儿。杨文彬说,他如果和老板的女儿结婚,会过上他今生做梦都梦想不到的生活,说一步登天也不为过。杨文彬说,这样他等于活了两辈子。杨文彬滔滔不绝,这还是原来那个内向安静的他吗?现在的这个他,陌生而遥远。
我看着他,听着他的长篇大论,听他描绘他未来的蓝图。等到他回过神来,我说:我不卖我的婚姻。离婚,你想都不要想。
我以为我听不清杨文彬的话,他的话却每一个字都嵌进了我心里。我的心在杨文彬的描述中一再地沉下去,再沉下去,沉到我自己都不可见的深渊里。此刻,我安静的像死水,波澜不兴。
我于是安安静静地躺下,和衣而卧。我睡了。杨文彬还在地上徘徊了一会儿,终于叹气,回到床上来,他也和衣而卧。月牙儿在我和他中间。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没有向往常一样起床做饭,我仍旧躺在床上,连刷牙洗脸都没有。月牙儿醒了,是杨文彬照顾着她穿的衣服吃的早饭。他逗月牙儿,让月牙儿喊我起床,我不理。
中午,我还是没有起床。不是我不想起来,我全身没有力气,也吃不下。
晚上,杨文彬把做好的饭端到我们房间。我闭着眼睛,背对着他,不理他也不吃饭。杨文彬说,是他错了,我们才是一家人,他不该为金钱迷失了本性。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顷刻就湿透了枕巾。杨文彬转到我这一侧,轻轻地为我擦着眼泪。这让我的眼泪越擦越多,但我没有哭出一声。
杨文彬把碗端过来,月牙儿说:妈妈吃饭了。我闭着眼睛,有勺子送到我嘴边。我和着眼泪一起吞下了勺子里的汤水,甜甜的是糖水鸡蛋,咸咸的是泪水。我睁开眼睛,看到杨文彬的眼睛。我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让眼泪把他浇透。我说:文彬,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也不想活了。杨文彬也抱着我,他的怀抱温暖而厚实。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他的拥抱像一件大棉袄,宽松无力。
我知道,一时之间让他放弃原来的想法,有些难,他需要时间。于是,我和他带着月牙儿,把附近逛了一个遍,吃了一个遍。我想让家庭的温暖唤醒他,让他收了心,回归我们的家。
我看着杨文彬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看着他不再走神。我一颗受伤的不安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收假了,月牙儿开家长会。杨文彬不愿意去,他说幼儿园都是女老师,他去不合适。他正好把家里的水龙头换了,家里的水龙头老漏水。于是,我去开家长会了。
等我回来,发现水龙头修好了,杨文彬也不见人影了。
我第一反应是,他又去南方了,他走了,离开这个家了,永远不回来了。
但我还是不相信。我去问我的婆婆。我婆婆好奇地说:文彬刚走啊,行李也带着呢。他没有告诉你吗?
我反身跑回房间,拿了身份证和钱包,拿了以往给文彬寄东西的地址,就往县城的方向跑。出门前,我对婆婆交代了一句,我要去找文彬,让她照顾好月牙儿。我婆婆想问我什么,我没给她机会。
从村子到县城,我没有找到杨文彬。
省城到广州的候车室,我没有找到杨文彬。
南下的列车上,从第一节车厢,挤到最后一节车厢,我没有找到杨文彬。火车票太难买了,我在车站的人潮人海里被拥挤了两天,才踏上南下的列车。杨文彬比我早到,他应该和我坐的不是同一个车次。列车上,和车站一样的拥挤。
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样凭借着地址,在陌生得分不清方向的广州,找到了杨文彬打工的地方。
那是连在一起的几栋高楼。保安说,这里没有这个人。保安也不让我进去。我怀疑保安和杨文彬串通起来骗我,不是说看上杨文彬的是老板的女儿么?这是她的地盘,要骗我不难啊。我蹲守了几天,也没有见到杨文彬。夜晚,我就睡在马路旁边的草坪上。初春的广州还是有些冷的,但也有一些没有找到工作的人,和我一样睡草坪的。我其实已经顾不到别的,我只想找到杨文彬。
我不记得过了多少天,我也不记得,中间我吃了几次东西。直到我在一面玻璃幕墙上,看到一张乞丐一样脏污的脸,蓬乱着的头发。我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身上有不洁的气味儿。
我瘫坐在幕墙根,绝望地想,今生,我失去杨文彬了。
5
从广州回来,月牙儿见了我张着双手扑向我的怀抱,不再松开我。我抱着月牙儿,感觉死了的自己又慢慢地活过来。
让我奇怪的是杨文彬的父母。他们对我的离去和归来没有过问,好像在意料之中。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那一段时间,我对外界极其迟钝。
我抱着月牙儿回娘家。这一次,我不能再隐瞒,我对我父母姐弟说了发生的一切。我的父母还没有发表意见,我的弟弟先睁大了眼睛,我的弟弟说:哇,我姐夫这么有魅力的!乖乖,他老板那么大的世事,换了我是我姐夫,我也会离婚的。
我弟弟的话对我犹如雪上加霜。但他说的是事实。我妈先反应过来,骂我弟弟说:小杂种,你是认钱,还是认你姐!人家都要跟你姐离婚了,有钱也跟你没关系!
我父亲听我说完,脸色阴郁,沉默许久。我父亲说:当初就跟你说过,咱和人家不是一路人呢。强扭的瓜不甜,你还是早做打算吧。
我没想到我父亲会让我放弃。我只想,我父亲也算是彪悍的人,他会为我出头,帮我教训杨文彬一家子。我冲我父亲发火说:没那么容易,我不会让杨文彬好过的!
我抱起月牙儿就回家了。我母亲想拦我,我父亲淡淡地说,让她走吧,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回了杨文彬和我共同的家。
但,那还是我的家吗?短短时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和原来不一样。无形的裂痕,在杨文彬的父母和我之间,产生了。
他的父母对我不再像从前那样。从前他父母和我之间也没有多么亲密,但不隔心。现在呢,一个眼神都会让我有隔离之感。我不知道我和杨文彬的事他父母知道了多少,或许他们并不知道呢,是我想多了。我暗地里观察着杨文彬的父母,希望看到蛛丝马迹。
我并没有等很久。
有一天正吃午饭的时候,我公公腰间忽然滴滴响了起来。我警觉地发现,我公公竟然时髦地佩戴了传呼机!不用说,这是和他儿子联系的。
我扔下饭碗,不管不顾地去抢传呼机。我公公胳膊一挥,就把我挥到地上了,他一边后退一边说:你这娃,要干啥呢?
我不说话,只是下力气跟他撕扯,要传呼机。
我婆婆忙过来把我架开,她说:一个儿媳妇,跟公公拉拉扯扯,象什么话!
我恼了,大声说:原来你一家子串通好了,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你一家子把良心丧了,亏了心,黑了心!
我公公把脸一沉,指着我的鼻子呵斥道:你骂谁呢,娃娃家,把嘴巴收拾干净一些。
我说:我骂你们一家人呢,没良心,我哪点对不起你们家了,你儿子要和我离婚?你们一家子背着我合计好了,让你儿子逃走,让我找不到他?你们这样昧良心,能好过吗?
啪,我公公给了我一个大嘴巴,热乎乎的东西从我嘴里流出来。
我扑过去,用头撞向我公公,用牙齿撕咬着他,用手挠他。我婆婆也来拉架。
我公公一时抽不了身,拳头一下比一下用力地砸向我,说:反了你了,反了你了!
邻居们听到动静,拉开我们。
我披头散发,我婆婆头发也乱了。她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这样丢脸,她指着我对邻居们说:我原本就不愿意我儿子娶你,有啥样的父母就有啥样的子女。你爸是杀羊的,心狠手辣,你更在你爸之上,你能杀人。
我又冲我婆婆扑过去,边撕扯她边说:无耻,血口喷人,恶人先告状。
我公公暴怒,护着我婆婆,我又着着实实挨了一阵拳脚。
这个家,是呆不下去了。我也不会再呆在这里了。
我趁人不备,从屋后拿来锄头,把家里的一切能砸的都砸了。我婆婆拦我的时候,锄头不长眼,划破了她的手腕。
我还没有离开,警车呼啸而来。不知道是哪个邻居报了警。我和我公公都被带上了警车。
派出所里。民警询问我的时候,我忽然就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把我经历的一切说给民警。一个女警员倒了一杯水给我,我看到她揉了揉眼睛。
我被行政拘留十天。在被拘留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在我公公的房间,好像看到过一本邪教的书。我把这个报告给警员,不知道警察查证是否属实,反正拘留的第三天,我被放了出来。后来据说,换我公公被拘留了起来。
6
我不能再回杨文彬家了,我换了一个工厂打工。旧事象魔鬼,总在深夜啃噬我的心。更难以忍受的是对月牙儿的思念,我常在夜里哭泣。但我必须给自己理由坚强;我告诉自己,月牙儿是那个背叛了我的人的女儿,身上留着别人的血,我应该忘记她。
在新的工厂里,我认识了一个同病相怜的人。他和我年纪相当,名叫顺来。顺来家里兄弟众多,因此顺来给别家做了上门女婿。上门女婿不好做,让一个男人象小女人一样,在人屋檐下低眉顺眼,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顺来的妻子后来出轨了。
认识顺来时,顺来虽然和妻子分居了,也不回那个家了,但还没有离婚。相似的经历,让我和顺来惺惺相惜。我甚至想,某天和杨文彬离婚了,就和顺来组成新的家庭。
我和顺来就这样心照不宣地暧昧着。快一年时,我对顺来投入的感情一点也不比杨文彬少。杨文彬给我的打击,足以摧毁我的自信。我急需被爱和爱人,凭借爱的温暖走出寒冷。
所以,我不知道,顺来什么时候离婚了,更不知道,顺来准备再婚。周围的同事都知道了,只有我不知道。
顺来结婚的前一天,同事们在凑份子钱,我好奇地问,是谁要结婚了,同事们支支吾吾。有一个女同事和我关系近一些,偷偷把我拉到一边说:我告诉你,你可别激动啊,是顺来要结婚了。
我反问,是顺来要结婚了吗?知道这个消息,我喝醉了。我想,我不怪顺来娶别人,我和他没有婚约。我和我还未离婚的丈夫以前感情那么好过,还有法律认可的证书,结果都约束不了他,保证不了感情。我又有什么权利去约束顺来,又怎么不原谅顺来娶了别人?
第二天顺来结婚,我去了。我没有随同事的份子,我一个人掏钱给顺来买了一套床上用品,大红色的,喜庆耀眼。在顺来的婚礼上,我又喝醉了。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没有,等我醒来,已经在女工宿舍了。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老板娘上来看我,她怕我喝多了有状况。我求老板娘帮我问问顺来,为什么我们感情挺好的,他却娶了别人。
老板娘后来反馈消息给我。顺来说,我不是安于平淡生活的人。知道这一点,我呵呵了,也彻底释然了。是的,金钱夺走了我第一段感情,我心态远远没有从那个巨大的冲击力下调整过来。我急得头上冒星星地需要证实自己。但,我更需要爱,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无条件的爱。我需要有人这样来爱我,我也希望自己还拥有这样爱人的能力。如果杨文彬能回头,我想说,做最想做的你自己就好,我不再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以前,是我错了,我错得太多了。可是,已经晚了。至于顺来,我想说,我已经不是他以为的那个心高气傲的我了,那么多事情下来,我想要的,只是一份平淡安稳的生活啊。但我已经无力解释给任何人听,这都是命运吧。
7
又是新的一年了。我还没有从顺来的伤害里走出来,杨文彬回来了,他找我又提离婚。我原以为,我会平静地答应他,和我之前预想的一样。但事实不是这样,当我见到杨文彬的时候,我和他父母间的种种,我和顺来间的种种,都涌上心头。这一切,都是拜杨文彬所赐,我为什么要成全他?我不答应离婚,我要用婚姻拖着他报复他。
杨文彬冷笑了。他说,不要让我说出难听的话来。我也冷笑,说:你说啊,我倒是想听听,做了那么不要脸的事的人,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呢。杨文彬有些恼羞成怒,他说:你和别的男人怎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好离婚,不要闹腾,免得我把你的丑事唱扬出去!我裹紧了衣服,还是觉得冷。我说:你唱扬吧,不唱扬别人还不知道呢,这叫屎不臭人,你自己用棍子搅哩。
杨文彬说:我就问你一句,这个婚,你离不离!离了,我可以给你一些钱。不离,有你好过的!我说:还是留着你的钱,给你一家买冥币吧。杨文彬一脚踢到我小肚子上,我疼得弯下腰,说不出话来。他扯着我的头发,左右开弓,啪啪地打我的脸。我先是感觉脸火辣辣地,眼冒金星,后来就感觉不到疼了。我伸手去挠杨文彬,挠不到,杨文彬把我的头发放开后,我就倒在了地上。我只感觉,他的拳脚落在我身上每一个部位,不停息。
但杨文彬突然停下了。一把刀,明晃晃地插在了我面前。我父亲的声音响起来:姓杨的,我不打你,我怕脏了我的手。三月跟了你一场,到今天还挨你的毒打,是她瞎了眼。从今天起,你们家,无论谁,再敢碰她一下,我把你全家,生,剥,活,刮。
我父亲背着我,把刀子噙在嘴里,朝我家走去。我在我父亲的背上,想要笑出来,却昏了过去。
在我的脸消肿了一些,眼睛能睁开一条缝的时候,我和杨文彬离了婚。期间,谁都没有看谁一眼。
8
两年后,我嫁了一个长得挺丑的男人。因为丑,也因为穷,他还没有结过婚。他也没有手艺,我父亲就让他跟自己学起了杀羊。
再后来,我丈夫拿起了和我父亲一样的杀羊刀,我们自立门户,卖起了羊杂。我们的日子,过得很红火。我有了儿子后,我丈夫总开玩笑,私下里叫我儿子“小杂碎”。我对我丈夫的这个做法很不满,觉得太难听了。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命运,想到了轮回。我没有想到,我会再回到腥膻的羊杂味道里来。我曾经那么用力地逃离,觉得低俗的生活,原来才是真正的生活啊。
想到这里时,儿子正好从我身边跑过。我低声叫他:小杂碎!他乐呵呵地转头,又向我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