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文帝的南北外交(上)
文帝时代和武帝时代不同,国之东西两面,虽有外邦,却暂时略无交通,主要的外交对象,在一南一北。南为南越国,北为匈奴国。
秦始皇兼并天下,在遥远的岭南设置三郡:桂林郡、南海郡、象郡,覆盖了今天的广东、广西,以及贵州和越南等部分地区。
秦二世时,南海郡的郡尉,即军事长官,名叫任嚣,行将病死。他叫来龙川县令赵佗,在病床前嘱托道:“听说陈胜等人起兵作乱,天下豪杰纷纷叛秦自立。南海郡离中原僻远,我也打算征兵自卫,断绝道路,以免叛军来侵。只是身染疾病,不日将死。我看番禺这个地方有高山作为天然屏障,地方数千里,颇有徙居此处的中国人可以相助成事,完全可以自立为一国。郡中其他人,不足与谋,所以叫赵公你前来,希望你可以听从我这个建议。”
赵佗因此接替任嚣掌握郡中兵力,设置关卡、断绝交通,然后杀掉秦朝派遣的一些官吏,拥兵自卫。等秦灭亡后,赵佗又攻下桂林、象郡,统一岭南,自立为南越王。
南越国和匈奴有所不同,农业文明相对于游牧文明来说,虽然也有天灾人祸,但民众生活相对稳定,假如一个国家甘于自保,而四邻同样不乐于扩张,则能相对保持安定和平。
刘邦兴汉有天下之后,由于中原长期受战乱之苦,加上南越远在边陲,有意放过赵佗,由他自治南越,只是希望他口头能向汉朝称臣,保持一种名义上的臣属关系。
但让一国之主甘愿称臣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只是礼节性的。赵佗在南越毕竟也是至尊,谁愿意毫无来由低人一等呢?
为刘邦前去完成这一外交任务的人,正是之后在诛吕之乱中,沟通陈平周勃、串联各利益集团的辩士陆贾,是个辩才了得的人物。
赵佗知道陆贾的来意,有意先给他个下马威,于是“魋结箕踞见陆生”。所谓“魋结”,是指把髻扎成一个椎形,“箕踞”是指两腿扎开而坐,是一种非常不正规不礼貌的坐姿。赵佗故意不以中原之礼见陆贾,目的正是要羞辱他一番。
陆贾见状,不卑不亢正色直言道:“足下本是中国人,亲戚兄弟坟墓皆在赵国真定县。然而足下一反天性,抛弃礼仪,妄想以区区越国之地和大汉天子抗衡,我看足下即将大祸临头。”
见赵佗无礼,陆贾干脆也不敬称其为王了。
赵佗一听,大怒:“小子大胆!什么大汉天子,不就是沛县一小小亭长吗!”
陆贾不慌不忙道:“暴秦乱政,失却民心,诸侯豪杰因此纷涌而起。然而汉王一马绝尘,先据咸阳。而后项羽背弃楚怀王之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臣属于他,可谓天下至强。然而汉王西起巴蜀、鞭笞天下、统率诸侯、剿灭项羽。仅仅五年之间,就统一海内、平定天下,这岂是人力所为?是上天也以汉王为众望所归。不是天子,又是什么?”
赵佗一时语结,仍不快道:“他自做他的大汉天子,那又与我何干?”
陆贾道:“当初天下反抗暴秦和征讨项羽时,诸侯莫不以助汉王为大义所在,足下却偏安一隅,趁机称王,岂是英雄所为?汉朝将相听说之后,皆欲移兵南越,兴师问罪。幸而天子哀怜百姓征战辛苦,这才暂且按下不提。又特意令我前来颁赐王印,从此两国通使交好。大王照理应该在郊外远迎,向大汉北面称臣。如今大王新建越国,民心尚未顺服,却偏要在大汉使臣面前逞强。假如天子听我如此回报,雷霆震怒,下令挖掘大王先人陵墓,扬烧祖宗尸骨,夷灭亲戚宗族,再派遣一名将军,率领十万兵马大军压境,恐怕越国百姓在畏惧之下,取大王人头以降汉,只是易如反掌之事。”
陆贾出口成章,恩威并施,赵佗听了不免心中凛然,忙收拾好仪态,正襟危坐,向陆贾表示歉意道:“我在蛮夷之中居住时日太长,礼仪方面有所疏忽,请莫见怪。”
陆贾见他有所收敛,也回了回礼。
气氛缓和下来之后,两方便开始聊起两国风土人物。
赵佗对兴汉立国的一班功臣十分感兴趣,问道:“我和萧何、曹参、韩信等人比,谁更贤明?”
陆贾顺势恭维道:“大王貌似更贤明一些。”
没想到赵佗紧接着又问:“那我和大汉皇帝比呢?”
陆贾敛容道:“大汉皇帝从丰沛起家,先灭暴秦,后诛强楚,为天下人除害,得以百姓爱戴,统理中国,继承的是三王五帝的事业,谁人能比?而且中国百姓数以亿计,地方万里,物产富饶,民众齐心,自开天辟地以来未有如此之格局。大王治下,人不超过数十万,又以蛮夷居多,地处崎岖山海之间,论规模,不过大汉之一郡而已。南越和大汉,哪有可比之处。”
一提到敏感问题,陆贾一言不让。
赵佗听得哈哈大笑道:“我没有参与中原战事,才在南越称王。假如我也在中原,未必不如汉朝。”
这句话一方面说明赵佗心里仍然不服刘邦其人,认为不过是因缘际会,时势所造的英雄。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确实承认,目前两国实力悬殊,不得不暂时低头称臣。
赵佗本是赵国真定人,南越国又久与中原隔绝,难得有汉使前来,因此留陆贾欢饮了几个月,赠送数千金,听陆贾聊聊中土的故事,处得非常愉快。
到吕后时期,赵佗自称南越武帝,他这个“武”字,和中原的谥号还不一样。谥号是在死后才冠上的,也就是说汉文帝生前,不会称自己为文帝,汉武帝生前,也不会称自己为武帝。而赵佗是自称武帝,所以并非谥号。之所以如此称呼,可能是故意与汉朝皇帝有所区别,就像项羽自称为“西楚霸王”,以对应“楚怀王”一样。
赵佗称帝时还发表了一通解释,称:“汉高帝时立我为王,两国通使交好。如今高后听信谗言,与我国断绝关市交易,这应该是长沙王的诡计,他想借助中国之手灭南越而占有我国土地。”
南越国和长沙国毗邻,故有此一说,并发兵侵略了长沙边境。
高后四年的确曾有官员建议:禁止与南越国进行铁器等物资交易。但考诸当时实际情况,应是赵佗先有意对周边小国进行武力扩张,汉朝欲抑制其壮大,才有此一议,不向其国输入重要战略物资。只是这恰好成为了赵佗发兵长沙的借口而已。
“佗因此以兵威边,财务贿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东西万余里。”——《史记 南越列传》
可见无论军事实力,还是财富实力,南越都已经有了称霸一方的资本。
对于赵佗的有意挑衅,吕后并没有打算忍让,曾派军征讨,然而时在夏天,南方本就暑热,瘴疫盛行,士兵未过岭南便损伤惨重,只能作罢。实际上,恶劣的环境条件历来就是北方政权南征的一大障碍。
文帝即位初年,一方面打算休养生息,恢复国力;另一方面,朝中政局未稳,不愿兴兵让功臣集团再添新功、更竖威望,故有意与南越修好,主动为赵佗在真定的亲人坟墓设置守邑,按时祭祀。同时又找出赵佗在中原的堂兄弟们,赐官加爵,刻意尊崇。
同时,文帝卑辞厚礼,修书一封,其文曰:
“大汉皇帝向南越王致意:
朕,乃是高皇帝侧室之子,一直在北疆为国守护边境,路途遥远,性格鲁钝,所以未曾有书信和南越往来交流。
高皇帝驾崩之后,孝惠帝不幸身体有疾,吕后用事,诛吕变乱法制,以他人子作为孝惠帝后嗣,幸得功臣将乱臣诛杀殆尽,又力推朕入主宫中,现已正式即位。
听说王曾写信来寻访亲兄弟,要求撤销大汉在长沙国的驻军将军。朕已经一一办妥。但前两日听说王又发兵入寇,攻打长沙。战争一起,必杀伤将士、孤寡妻子、弃绝父母,得不偿失,又岂止是长沙国百姓受苦,南越国百姓也将深受其害。
朕有意和王一起重新界定长沙和南越的边界,但臣下告诉我说,长沙的国土是高皇帝划定的,我不能够擅自更改。臣下又建议说,就算得到王的领土和财富,对汉朝来说也是九牛一毛,因此岭南之地,就任由王自己治理。
但王假如执意称帝,两帝并立,却没有使者在其中沟通往来,必然造成纷争。争而不让,不是仁者所为。希望能和王尽释前嫌,重新通使修好。希望王能够接受这一建议,从此不为边寇。”
文帝这封信的语气和高帝时出使的态度相比,已经相当客气和委婉。原因自然是双方面的,自己新即位,帝位尚未坐稳,而南越国又处在实力上升期。
这封信里也透露出一些信息,值得细细琢磨。
第一,应该是南越国在侵略过程中,向汉朝提出了重新界定边疆的要求,否则文帝不会主动提及此事。但文帝借口国界线是父亲刘邦时划定的,自己无权更改,拒绝了这一要求。
“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土也’,朕不得擅变焉。”——《汉书 西南夷两粤朝鲜传》
第二、文帝明确表示不出兵,自己主动先退一步,换取南越国也不再为寇。
第三、文帝几乎没有用任何肯定的语气,要求赵佗取消帝号。
因此总体来看,文帝的书信是修礼为主,展示汉朝诚恳的态度。文帝这么着急争取与南越国的和平,自然有他的政治目的。如前所述,他首先需要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才有精力收拾京城内诛吕之后的残局。因此,与南越国的外交,止战是主要目标,让赵佗取消帝号俯首称臣,反倒是次要的。当然,能争取总归是要争取的。因此在书信中,停止战争说得更明确,取消帝号就相对隐晦一些。次要的目标,可能更多要靠使臣口头进行沟通。
经陈平推荐,陆贾第二次临急受命,出使南越。
陆贾这次出使,和第一次截然不同,没有留下任何和赵佗的谈话记录。
陆贾本人曾撰写《楚汉春秋》,记录时事。何故第一次出使,洋洋洒洒,详备细节,这一次却完全不做记载呢。大概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赵佗看完文帝的书信,当场就被劝服了,不需要陆贾再作任何劝说工作。另一种可能是,他口头上传达的文帝旨意,又和书信有所出入,不便记录下来。
究竟是哪一种可能,或许很难知道答案了。
但陆贾这次出使的结果,仍然不辱使命,带回来一封赵佗的书信。
信中赵佗称,自己攻打长沙国,是因为吕后朝首先挑衅,而自己之所以称帝,是因为周边的蛮夷之君都称王,所以自己才改称帝号,聊以自娱。如今愿意再次向大汉北面称臣,不敢为帝。
赵佗的信全文较长,故不再翻译。但信中的语气非常卑躬屈膝,反而令人生疑。比如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等语,态度之谦卑畏惧,远胜第一次。书中同样说到如今的南越国,“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实力远远超过当初,而文帝的书信又温和至极,赵佗完全可以依礼而答,有什么理由要如此显出畏惧忧恐的样子呢。
除此之外,信中提到的称帝的原因,倒可能是赵佗真实意图,即当时他已经征服了周边蛮夷小国,既然这些小国的君主都以王为号,他作为盟主,自然必须有所区别。
也因此,尽管陆贾带回来的南越国书,赵佗已经取消称臣,但实际上,南越仍然在国中使用帝号,只是在出使大汉时,假模假样地使用和诸侯王一样的礼制而已。毕竟,赵佗要保持自己在南方蛮夷中的尊者地位。
“然南越其居国窃如故号名,其使天子,称王朝命如诸侯。”——《史记 南越列传》
不过,对于初即位的文帝来说,这就够了。
他要的是和平,可以让百姓不再受战争之苦;他要的是稳定,可以集中精力应付朝中政局;他要的是面子,可以让那些倚老卖老的功臣看看,他这个少年天子在国际上也有足够的尊严。
更何况,对于国家重心在黄河流域的西汉王朝来说,外部真正的威胁并不在南方卑湿的山海之间,而是在北方辽阔的草原和大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