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明信片
明 信 片
1
“未未,生日快乐!”
乔末收到了一张没有署名的明信片,在她十八岁生日的早上。
钢笔字被写在米色的明信片上,可以清晰地摸到纸背后落下的字痕。执笔有力,笔锋微收,刚劲中倒有几分含蓄。
卡片摸起来有些软,边缘还有些泛黄,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在偶然的瞬间被拾起,写下,寄出。
乔末努力地回忆谁有这样好看的字,谁有寄明信片的习惯,谁还知道自己的小名?
更重要的,未未。她是孤儿啊,谁会如此用心?
唉,真想不到。
寝室里的暖风吹来倦意,吸入胸膛却有些冷。乔末把明信片轻轻放在书桌上,不去再想。昨天看小说太晚,早上又被快递吵醒,她有些困了。
乔末换上睡衣,拉好宿舍的窗帘,爬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2
乔末是在颠簸中醒来的。
她莫名地看着周遭。黄沙大漠,几个男人骑马穿行其中。
这?是梦吧???
乔末尝试着去感受自己的身体,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她深吸一口气,在鼻尖真切地感受到黄沙特有的干燥厚实和清淡墨香时,心情突然平静下来。
至少她还有嗅觉,她还没死。
确定这一点后,她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心,先研究下眼前的一切。
这里的颜色极单调,沙漠色的沙子,沙漠色的行人着装,连马的身体都因为扫上不少沙子而变黄。
大漠没有声响,除了这些人在漫长旅途中的闲谈。
事情很奇怪。身边的那些人看上去并不高,她却要极困难地仰头才能看到他们的脸。
她望着眼前,清楚地感受到沙漠特有的温度与气息,宽阔的天空与宽广的大漠,和马步声有节奏的响。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好像眼睛一睁一闭,她就又能回到学校,尽管因为寒假而变得清冷。
起风了。
3
她仍然感受着行进中的颠簸与黄沙的风。
风声很大,却有种彻骨的寒意,像要把一切消逝去。
乔末听着他们的交谈,从魏晋的陶渊明聊到英国的莎士比亚,从牡丹亭聊到肖申克的救赎,这场莫名的旅途好像并不无聊。
旅途?乔末对脑海中浮现的这个词有些疑惑。
因为如果这是旅途,他们好像并不在意沿途的风景。可如果不是,他们的注意力却全然在别的地方。
她本身的存在似乎也是飘渺虚无的,没人发现她,漠上也没她的影子。
也许风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想到这里,却主观意识上不愿与这风有任何联系。
她从风的深处感受到一种隐约却强大的害怕,和微弱的不可抗力。
还是旅人的聊天更能化解思绪。
当深红的晚霞侵染半边天际,行进与交谈都停止了。她被旋转后直直落在地上,她才发现,她已经,不是人了。
她看了看四周,几个登山包在她附近堆着,她也是在一个登山包里。一个绝对放不下一个人的登山包。
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发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她突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待在寝室,她突然想起今天似乎是她十八岁的第一天,她本有一个美好而思念的计划。
而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尽管真相早有预感,可当真实被摆在眼前,
如果她能有眼泪,她一定在哭。
4
大抵人脱离了身的肉体都会想要回忆生的过往。
她这一生,稀奇古怪的事情真没碰到过,大多时候平淡,时而不幸。
乔末没生下来的时候,她爸就抛下怀孕的母亲,丢下一整个家再没音讯。
出生时,母亲难产,却坚持把她留在这个世上。
所以她幸运地来到这个世上,也不幸地没了家。
乔末努力地回忆她的一生,除了思念,普普通通,平淡无奇。
或许,在她十八岁这天,老天突然给了她一个惊喜,让她体会一把上帝作为何等奥妙,行事伟大神奇,然后送她离开这个世界。
耳边仍旧是凄凉的风。
“太阳失去了温暖,风凄苦地哀号,
枯树在叹息,苍白的花儿死了,
……”
一个身形略瘦弱的男人没由来地读起雪莱的葬歌,很快被兴致勃勃的人们快速的交谈掩埋。
男人声音很轻,却像黑色的锤子,一字一顿地敲击在人的心上,回声很长。
5
当她被人轻轻握在手里,她终于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了。
一支钢笔,笔尖因为常年的使用而有些迟钝。
在微弱的灯光下,她被一只厚实的手握着,面前是一个厚厚的牛皮日记本。
因为写字而取下手套,手冻得通红,那人却不在乎,只是很认真的在本子上写,执笔刚劲,笔锋微收。
字迹有点熟悉,更多的却是陌生。
和那明信片上的寥寥几字略有相似而已。
她默默注视着男人写下自己内心的独白,做了窥视者而不自知。
1月27日星期天
天气和塔克拉玛干的平常没什么区别。自接到任务秘密离家已有十天,不知道她们还好吗……应该,不大好。
可是我别无选择,甚至来不及告别,到现在也没机会联系。
我始终是对不起她们。
对不起……
走上这片沙漠已经六天,没走错路的话,后天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古书里的那个地方,消失的人与记忆,我们能找到真相吗……
我们习惯谈论那些无关紧要的事,至少可以舒缓神经,以迎接未知的未来。
不过,每个夜晚我们也仍然研究和那个地方有关的一切。
我难以描述我的疑惑,或者震惊,或者说,我真正体会到了何为恐惧。我从未面对过这样的任务,我们本身都是茫然的。
或许真如严峰所说,成家生子,心便牵挂得多了,无需乱想。希望如此……
我爱你。
男人缓慢地写下那三个字,像是把所有真心都写入那句话里。
在夜晚零下十多度的低温下,乔末望着执笔的男人,整张脸被厚实地裹住,只留下一双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的眼睛,此刻刚毅而温柔,像要把几个世纪的冰川都融化。
乔末愣愣地看着男人收起笔纸,看着他把自己放进包里,看着自己的世界陷入黑暗。
原来之前他爸忘记拉包的拉链了。
他爸。
那个男人。
她有些无所适从,现在是十八年前的1月27号,她的灵魂,附在他爸的一支钢笔上?
而十八年前前后的事,她已经猜到结局了。
那个多年前的故事,终究还是被擦去了蒙上的厚厚的灰,露出了原本晶莹透亮的样子。
6
一切过往都如约而至。
乔末无法描绘两天后她所经历的一切,她父亲不知为何把钢笔别在了衣服上。
于是她看见凌晨三点半在平地上突然出现的空城,城门紧闭,衰旧残败。
陈青色的石墙上无数藤蔓无规律地缠绕、延伸,暗红色在月光下隐约可见,靠近时有浓重的霉味和血腥味。
乔末从未见过如此奇诡的画面。
她随着队伍行进,面前是那座沉寂许久的城。风声比从前更大,也更凄凉寒冷。
她从心里生出一种无名的恐惧感,如果此时她的身体也在这里,她一定会毫不受控制地在这片沙漠上跪下,毫不受控制地失了心神气力,任凭生命被来自未知的鬼神力量收取。
几乎是突然的事,那个身形略瘦的男人倒在了一条长长的沟壑前。
不等其他人靠近,藤蔓直接破体而出毫不犹豫地向其他人扫去,深红色落在月光之下银色的沙子上,在低温下迅速凝结成血珠。
乔末突然听见来自那座城中难以计数的,绝望的、痛苦的哭声,毛骨悚然的笑声,以及尖锐得能刺穿人的耳膜的嚎叫,凄厉至骨——
忽而,她感觉她附身的钢笔被他的主人深情地轻吻,然后仿佛毫不留恋地扔向远方,自己也在瞬间化作扭曲的藤蔓,诡异的伸展开。
钢笔飞速旋转远离,乔末努力睁眼看着前方,无能为力地退后,在狂风中依稀可以听见那些混乱的声音,已经没之前的凄惨,只是在耳朵里走一遭,就让人或战栗,或伤感。
7
当太阳光重新照在乔末的眼睛上,她才发现生活又变成了原样,只是她突然坐在一间安静的咖啡店里,对面的男人苍老而刚毅。
她突然意识到知道男人是多年前某件任务的幸存者,严峰,在她十八岁生日这天找到了她。
男人面前放着一支生了锈的钢笔,乔末面前是一张略微泛黄的明信片。
男人应该一直坐在对面,等了很久。然后他说,
“这张明信片应该是你父亲写给你出生的,只是再没机会给你。
当年的一切沉寂了十八年,可这张按理说早已遗失的明信片却在这一天寄来,并且带你,去了这样一个真实的幻境。”
面前的男人抬起头,望着十八岁的乔末,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温度,却异常坚定,他说:
“那座城,又出现了。”
乔末收起男人留下的名片,她心里有点不确定,可有很多答案,都在等她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