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夜
想动笔写这篇文章,源于今年春节回老家。晚上关了灯躺在床上,身边孩子和他娘都睡下了,自己却没睡意。瞪着俩眼,转顾四周,漆黑一片,连窗户也寻不到,举起手,尺寸之间竟也盲视,霎时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陡然而生,愈发强烈,还好触觉没有消失,一切都还在。
睡觉不拉窗帘,在自然的光线下睡去醒来,是打小养成的习惯。正因为如此,久居城市的我,甚至很难拥有纯粹的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老家的夜,我本熟悉,此刻置身其中不免会想起很多清晰鲜活的人和事。
最记得小时候,那时村里经常放电影,看电影是全村人的乐事,大家都愿来,凑到一块儿,自然地按年龄、性别分开,各有各的兴趣点。电影多半是私家请的,常伴着红白喜事,村里的“官”儿也会到场讲两句,目的当然是为了聚人气,长面子。至于放什么片子没人太在意,几点放也无须讲,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谁也不看表看点,等天黑透,就会陆续凑个差不多。上年纪的都带着自家凳子,有靠椅,也有长条凳,到夏天有的会换成竹子做的躺椅,去的早就选个距离适中的好位置摆上,谁也不客气,去晚了也没关系,屏幕背面也能看,仰在椅子上,再给腿儿找个舒服的姿势,一边看一边与人胡侃,内容多半与电影无关,嬉笑怒骂全凭自己心情,无关乎对错,也有的会在电影机发出的五彩斑斓的光线映衬下呼呼大睡,结束时被人叫醒,癔症着收拾东西回家接着睡。年轻人绝不会带凳子,去了就立在后面,三五成群,凑一堆儿“胡喷”,碰见外村来的,常会以地域论亲疏,一点儿小摩擦就会引发一场群架。当然大姑娘也会去看,年轻男女见了面故事就多了,再加上夜幕的掩护,一点娇羞也会被无视,姑且不如没有,一来二去进展就很快,时机一到再找个媒人一提,姻缘自然就成了。玩的最开心的还是小孩子,成群结队,“荧前幕后”四处乱跑,玩着各种扮演式的游戏,像红卫兵串联哪都去,父母也不操心安全有啥问题,电影放完喊一嗓子就会乖乖回家。
这样的夜,人人参与其中、乐在其中,电影不是主角,但却是八仙桌,缺了它,大席就摆不成,谁不来,大席就坐不上,可惜后来这“席”真就坐不上了。我在村里小学上二年级时,学校换了一个男老师管我们,虽都是村里请的民办教师,但他却大不同,年轻许多,能讲能说,声音洪亮,平时说话就像上课,懂得也多,而且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在村里算是眼前用得上的文化人。不过缺点毛病也多,爱打牌好赌博,脾气大,尤其要命的是教训人,与现在所谓的体罚学生比起来,那就是严重故意伤害,入刑都够格。记得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他一言不发就走了,大家都猜他又去打牌,肯定不回来了,教室里遂就哪吒闹海翻了天,一个个拍桌子捶板凳,上串下跳、追逐打闹就差奔出去了。谁成想,他杀了回马枪,突然出现在讲台上,一声大喝之后,一切像被按了暂停键,定在那里。他怒火中烧,随手揪住几个“哪吒”耳朵,并把不在座位的全喊到讲台上,站成一排,接着拿出不知啥时预备好的一根透着青绿尚未干透的桐木棒,足有锄头把儿粗,然后挨个叫到跟前,用严厉的口令调整好距离,抡开胳膊每人五棍。刚开始还有人偷笑,等到几人过后,特别是瘦弱者叽哇乱叫一阵哀嚎之后,讲台上下就哭成了一团。我虽逃过一劫,但当时的场景以及那些数天之后仍布满血痕的屁股至今历历在目,以致于我很理解新加坡保留鞭刑的初衷和彻骨的震慑力。那天放学足足晚了一个多小时,但是却没有引来任何外界的非议,无论是校长、教育局,甚或是学生家长,因为那时老师都有家长主动奉上的管教权,谁也不会因为心疼孩子而去规约老师,往往见到老师就一句话:一定好好管教,不听话随便揍!
打完了,似乎还不解气,看着这些个没规矩欠挨揍的学生,他突然宣布从那天起,只要第二天还上学,无论谁家放电影,所有人都不准去看。此话一出,教室里“啊”声一片,像集体遭受致命一击,哀鸿遍野,但没人敢不听。从此,只要村里放电影,家里就只有我,关了灯,漆黑一片,黑的吓人、静得吓人,和眼前一样,什么也看不见,躲在被子里蜷缩一团,脑子里还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急切地盼着赶快睡着。这样的夜晚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后来时间长了,有些胆儿大的同学偷偷跑去看,偶尔有被他抓着的,没记得受什么惩罚,但估计也不轻,反正我是一直没敢违反,即使父母给开绿灯,加上漆黑可怕的夜的压榨和驱使,我也坚持着,直到他教我们到小学毕业。
现在,同样漆黑的夜,还在老家延续,但沉浸其中的人和事已变得复杂、变得油腻、变得陌生。记忆画面里的那些人有的已作古,有的彻底离开了村子,小伙伴们长大后也都各奔东西了,留下的人生活状态也早变了样。电影一年到头几乎都不会有,也没人愿请,有时即使公家放,也少有人去捧场。村里的小学几年前就取消了,上学的事也开始分三六九等,有的去了县城,有的择校到了稍远的好学校名学校,有的则在多村合并的小学上着,以致于同龄人的交情也不像过去那样简单厚实了。我的那个老师因为教风犀利和赌博陋习,在多年前实行民转公时就丢了饭碗,现在已变为商人或者叫商贩,每到农历腊月年关,还会自写自卖春联,偶尔遇到村里有红白喜事,常被请去挥毫走墨,短暂保留文人的自尊,不取钱财,一番恭维赞许之余赚顿酒喝而已。
岁月剥掉的是苦涩,留下的是美好。老家的夜,还有很多记忆,说不清自啥时起,我已开始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