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之边：青海长云暗雪山 23

校方于八月开放图书室，每天下午开放一个小时，管理员是白玛措毛。

有很大一部分书籍属于旧版本，借书的学生较多，他们倾向于选择童话、连环画。然而大量没有插图的经典文学名著，比如《飘》、《白鲸》、《呼啸山庄》之类，不能吸引儿童的目光。毕竟，在大多数汉族学校里，这些都属于初中高年级、高中乃至大学的阅读书目。白玛措毛忙着巡视图书室，整理书架。上课时间一到，图书室已经空无一人，她停下手中的活儿，畅谈自己的想法。

白玛措毛和仁增曲忠一样，都是因为父母患病而中断学业。和很多青春少女一样，青春偶像剧对于二十岁的她具有极度杀伤力。她喜欢看韩剧，这时她消磨业余时光的良伴。肥皂剧也是其他社工深夜时分最好的伙伴。从字幕那里学来的几句日常韩语，被她时不时挂在嘴上。她总是憧憬着去首尔和济州岛，却说不清是什么吸引了她。热闹的首尔城市群？济州岛幽静的风光？不知道。她坐在阅览室书桌上说起这些打算时，一脸的兴奋。我不敢告诉她，藏族人办旅游签证极为麻烦，只怕扫了她的兴。图书室借阅名单上没有她的姓名。她声称自己的爱好是旅行、摄影，不过这些只是她的美好想象。没有时间付出的喜好，不能称之为爱好。

白玛措毛还多出另外一个任务。为了准备县庆，县城的每个学校都抽调十几位身体素质较好的学生组成舞蹈队，每天下午放学后，统一在第一民族中学（简称“一民中”）接受教育局指派的舞蹈培训。而白玛措毛正是校长选定的带队老师，负责维持舞蹈学习时的纪律。她拉上我同去，算是和她一起聊天解闷。

十四位高年级学生在校门口集合，门卫大哥次旺用小卡车载我们去一民中培训。一民中去年刚新建落成，操场尚未硬化，高台地上的教学楼则有了类似于布达拉宫的气势，不过，正如你将看到的，这栋教学楼可没有藏式建筑的影子。只要有资金的推动，硬件的打造是容易的。用于舞蹈培训的体育馆内光滑的地砖能映出人影。宽敞明亮，自不待言。可惜的是，在地面发现好几颗烟蒂。

三位舞蹈老师已经将器材布置妥当，一部分学生在嬉笑聊天。忽然，白玛措毛有些激动：其中一位舞蹈老师是她的舅妈。

香达学校西侧，有五家面点铺。所售面食品种不多，馒头、馍馍、无馅油饼、青稞面、麻花，仅此而已。司机桑丁拎上一大袋油饼和馍馍，扔在车厢里，这是为教师食堂采购的半个月或者一个月的早点。卡车货厢里拥挤着蔬菜、生活用品、医药品，塑料编织布将货品与行车腾起的灰尘隔离开来。

车门“乓”地合上，车辆西行，我的八月服务正式开始。

卡车行驶在县郊一段平缓的公路上，平直的河曲旁零星散落几辆吉普车。车辆附近总有三、五人席地而坐，一位妇女为众人斟奶茶，各自怡然自得。

大约20分钟后，眼前出现两嶂火山岩形成的峡谷隘口。至此，公路沿山势缓缓盘曲而上，路面铺设着大小不一的砾石，听得见窗下轮胎碾过砾石的嘎嘎声响，已有施工队伍开始着手道路硬化。凡有车辆错车而过，升腾起如狼烟一般的风尘，飘向山巅。沿盘山公路曲折回环几次，到达着晓学校。门卫室小伙打开原本紧闭的铁栅栏大门，俯卧在道中的两只大犬，直起四肢，悻悻而散。

在这三个小时的车程里，两个半小时里不见一户人家。

校门前，一条东西走向的公路穿过着晓乡。穿过公路，有一小段缓缓的斜坡，走下去是平缓的大草原，属于达那河谷的一部分。一条河流自西向东安静流去，河流对岸横亘着和缓的群山。这条山脉可称得上是实景与想象的分界线。而成立于1952年的着晓学校沿着河谷北侧的缓坡上展开时，便有了一种阔大之气。

一分钟，可以从着晓乡街道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街道上的商铺只有两类：车辆维修（洗车）以及小卖部。校门对面就是一小型加油站，站内一根红白相间的柱子孤独地指向碧空。沿着街道向西端走去，临街的房屋越发破旧起来，窗户玻璃破碎且多尘，没法看清屋内陈设。人去屋空，废弃有时。

我和美久曲忠的宿舍位于教师宿舍群最靠前的一排东侧，寝室门前，眼光翻过远远的一段校园围墙后，一片平缓的草原彻底铺展开来，视野开阔极了。

七、八月，山谷、山峰受热不均，夜雨频发。白昼里，对流雨较前一个月少了许多，见到霰子、彩虹的机会相应地渺茫起来。

若前一晚有降雨，待第二天凌晨，云层散去，朝阳即将伏出。远望校园对面的群山仿佛是撒了一层糖粉的糕点，一丝丝暗红的残云孱弱地停驻在山巅，像被牵挂的红绸子。尚未融化的雪，裸露于峰尖的风化壳，柔和平缓的各地草原线条，总让我联想到荒凉的月球——如果忽略那成片的绿色。夜雨形成的雪粒寿命极短。十一时左右，山峦还原为灰色。而草原上几个安静的小黑点是正在食草的牦牛。而降雨带来的静谧在新一天第一缕阳光出现时归于消弥。

八月初，如无夜雨，宿舍门前分外安静。香达学校花坛间的明黄色蝴蝶和萦绕着粪便的有翅昆虫，在这里没有了踪影。兽群远离乡街道，没有深夜的狼嚎，看不见一丝乡街道居民的灯光，夜仿佛吞噬了一切，校园与草场之间没有了围墙的界限。头顶的星子拥挤着，游离着，它们的窃窃私语清晰可闻。它们既廉价又昂贵：漫天可见却又如此璀璨。

清晨草叶上附着着水晶般的霜花。草尖已微微泛黄，整个草原已不像七月那样葱绿。寝室门前，潮湿的土地在阳光下氤氲着白汽，如同有地热在催发。

第二天，如果打开寝室门，看到眼前是一片海，我也不会感到惊奇。